（村里老人讲的故事，作者记录）
前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天阴沉沉的，风也凉，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我们村后头那片坟地，叫“后岭子”，一到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去上坟，给先人添土、烧纸，也算是“请安”，告诉地下的亲人，春天到了，家里都好。
我们邻居家，姓朱，他家有个小子，叫朱健，十一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人长得壮实，虎头虎脑的，就是太皮，一刻也闲不住，手里没个东西，就浑身痒痒。他爹老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 人，那天就带了朱健去给朱家祖坟上坟。
到了坟地，老朱从篮子里拿出铁锹，开始给坟头铲荒草，又添新土。朱健一开始还新鲜，东瞅瞅西看看，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没劲了。他爹在那边忙活，他闲得发慌，就从裤兜里掏出了他的宝贝——一把铁片子做的弹弓，又在地上捡了把小石子，开始瞄着坟地边上的小麻雀打。
“啪！啪！啪！” 弹弓声在空旷的坟地里显得格外清脆。可那小鸟机灵得很，一听见动静，“扑棱棱”全飞了，连根毛都没打着。朱健有点泄气，拿着弹弓，无聊地四处乱瞄。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坟头前，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好奇地走过去几步。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坟，坟头矮矮的，长满了荒草，连个正经的墓碑都没有，就插了块破木板，上面的字迹早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了。可就在那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一瓶酒！一瓶开了盖的、半透明的白酒瓶子！瓶口大敞着，里面的酒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浑浊的光。
朱健当时也没多想。他那会儿，脑子里根本没有“敬鬼神”这三个字。他只觉得好玩——谁家上坟，把酒开了盖放这儿？也不怕洒了？他越看越觉得那瓶子碍眼，像块靶子。
“嘿，这不正好当靶子嘛！” 他心里一动，坏笑起来。他举起弹弓，从地上摸了颗圆溜溜的小石子，塞进皮兜，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那酒瓶的瓶颈。
“啪！”
一声脆响！
石子正中目标！酒瓶“哗啦”一声，应声而碎！瓶子里剩下的半瓶酒，全洒在了坟前的供桌上，又顺着桌子流到地上，洇湿了一大片黄土，一股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朱健拍手大笑：“打中了！打中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就在他打碎瓶子的瞬间，坟地里所有的风声、鸟鸣，似乎都停了一刹那，空气变得粘稠而冰冷。
而他爹老朱，正弯着腰在那边铲草，离得远，又专心干活，根本没听见这声脆响，更没看见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朱健玩够了，心满意足地回到爹身边。老朱上完坟，烧了纸钱，父子俩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天一擦黑，怪事就来了。
朱健家是老式的三间瓦房，朱健自己睡东屋。晚上八点多，他刚写完作业，正准备睡觉。突然，他闻到了一股味儿。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酒味儿。
那味道，又冲又烈，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就像……就像白天他打碎的那瓶酒的味道！而且，这味道不是从厨房飘来的，是……是从他屋里飘来的！
朱健皱着眉头，到处找，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关着，屋里哪来的酒味？他掀开被子，趴在地上闻，味道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可床底下除了几双鞋，啥也没有。
他吓得一激灵，赶紧钻回被窝，用被子蒙住头。可那酒味儿越来越浓，熏得他脑袋发晕。
到了半夜，他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床底下，用手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床板！
“沙……沙……沙……”
朱健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大气不敢出。他死死地盯着床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
一只手！
一只惨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正从床底下伸出来！那只手的指甲又长又黑，沾满了湿漉漉的黄泥，正一下一下地，抓着他的床沿！那只手还在动，似乎想从床底下爬出来！
“啊——！” 朱健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一头撞进他爹娘的屋，扑到床上，死死地抱着他娘，浑身抖得像筛糠：“妈！妈！床底下！有手！有手要抓我！”
老朱和他媳妇吓坏了，赶紧起来，拿着手电筒去东屋看。床底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连个脚印都没有！只有那股酒味，虽然淡了，但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酒气。
老两口以为是孩子做噩梦，吓着了，就把他抱在身边睡了。
可事情没完。
第二天晚上，朱健死活不敢回自己屋睡了。他爹娘只好让他睡在堂屋的沙发上。可半夜里，老朱自己却出事了。
他半夜起来上茅房，路过堂屋，借着月光，他猛地看到——
他儿子朱健，正背对着他，跪在堂屋正中间的地上！
老朱一愣：“健子？大半夜的，你跪这儿干啥？”
他走过去，想扶儿子起来。可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浓烈的酒味！而且，他看到儿子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健子？你怎么了？” 老朱伸手去拍他肩膀。
就在他手碰到儿子的瞬间，朱健猛地转过头来！
老朱“啊”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
他看到的不是儿子的脸！那是一张惨白肿胀、泡得发烂的脸！眼眶是两个黑洞，嘴角咧着，露出一口黑黄的烂牙！那张脸，正对着他，咧开嘴，无声地笑着！而那股浓烈的酒味，就是从这张嘴里喷出来的！
老朱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爬爬地逃回屋，死死地关上门，一夜没敢合眼。
第三天，老朱实在扛不住了，家里接二连三出怪事，儿子也吓得不吃不喝，脸色蜡黄，他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不能再瞒着了。他听人说，村东头的赵神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透亮”，能通阴阳。
老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带着朱健去了神婆家。神婆家黑黢黢的，一股艾草和香灰的味道。老朱把家里闹鬼的事一说，神婆枯瘦的手指掐了掐，眉头越皱越紧。
“这股怨气……好重啊……”神婆喃喃道，“不是冲着你，是冲着你家娃子……他……他是不是在清明那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老朱一愣，赶紧摇头：“没有啊！就是上坟，添土，烧纸，别的啥也没干！”
神婆没说话，把脸转向了缩在角落里的朱健，那双失明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黑暗，直直地“看”着他。
“孩子，”神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低沉，“你告诉我，那天在坟地里，你是不是……用弹弓，打碎了一个酒瓶子？”
朱健浑身一震！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神婆，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想否认，可神婆那“看”透一切的目光，让他根本无法撒谎。
“我……我……”朱健带着哭腔，终于崩溃了，“我……我打小鸟……没打着……然后……然后我看到一个坟头前有瓶酒……我就……就用弹弓……把它……把它打碎了……酒……酒都洒了……”
“啪！”神婆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孽障！你可知那瓶酒是给谁的？！那是人家孤魂野鬼一年到头，唯一能‘喝’上的一口！你这一弹弓，打碎的不是瓶子，是人家活在阴间的指望！是人家最后一点体面！你这是断人‘生路’！人家能不恨你吗？！”
朱健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瘫在地上。
神婆转向老朱，声音缓和下来，却更显沉重：“赶紧去！买一瓶一模一样的酒，开了盖，恭恭敬敬地摆在那坟前！再烧三刀纸钱，替你儿子磕三个头，好好赔罪！晚了，你儿子的魂儿，就真被那怨气冻僵了！”
老朱听完，冷汗直流，二话不说，拉着儿子就往外跑。他照着神婆说的，买酒、摆酒、烧纸、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歉。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朱健家的怪事就没了。那股酒味消失了，床底下的手也不见了。朱健虽然瘦了一大圈，但精神慢慢好了。
可朱健自己，从那后却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玩弹弓了，看见酒瓶子就躲得远远的。他爹后来问他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只是脸色煞白地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明白，在那无边的寂静里，有些“东西”，是不能得罪的，你敬他一分，他便安分守己；你若欺他一次，他便纠缠你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