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夜庭院里,对外公讲的故事的记录)
你听说过黄鼠狼抽旱烟吗?那是八十年代的事儿了,老早了。那时候,外公在村西头种了两亩西瓜地,那地肥,沙土,种出的瓜又甜又沙瓤,是外公一年到头的指望。可那年头,瓜快熟的时候,最愁的就是有人偷。一到夜里,瓜地里黑咕隆咚的,谁家的孩子嘴馋,或者外村的闲汉手痒,就摸黑来“摘”上几个。外公心疼啊,两亩地的收成,被偷上几回,就白忙活了。
所以,每到瓜熟的那一个月,外公就搬到了瓜地边上搭的那间小瓜棚里住。那棚子,就三面土墙,顶上盖着几领破草席,四面漏风,但有个好处,开门就能看到整片瓜地。外公晚上就睡在棚子里的一张窄床上,床头放着他的宝贝——一杆乌黑发亮的铜头旱烟袋。他有个习惯,晚上睡不着,或者半夜醒了,就点上一锅烟,坐在棚子门口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那烟锅里的火头,在黑夜里一明一灭,像只萤火虫,映着他那张被烟熏得发黄的脸,他一边抽,一边慢悠悠地扫视着瓜地,听着虫鸣蛙叫,守着他的瓜。
那年夏天,有一天晚上,外公去邻村他老伙计家喝酒。俩老头,一壶老酒,一盘花生米,从天黑能唠到半夜。外公喝得有点多,脸红扑扑的,话也多了。喝完,老伙计送他出来,外公一摸腰间,坏了!他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袋不见了!他记得清清楚楚,临走时还点过一锅烟,烟袋就别在腰带上。八成是喝高了,坐在哪儿磕烟灰时,给落在人家炕沿上了。
外公回了瓜棚,又乏又困,找了半天没找着,也懒得再回去了,心想明儿白天再来要吧。他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半夜,外公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咳咳……咳咳咳……”的咳嗽声给惊醒了。那声音听着特别怪,不是人的咳嗽,又尖又细,还带着点“吱吱”的尾音,像是被烟呛着了,可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滑稽?
外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里纳闷:谁在我这儿咳嗽?棚子里就我一个人啊。他侧耳听了听,那咳嗽声是从棚子外面传来的,就在他平时坐的那个小板凳那儿。
外公心里“咯噔”一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轻手轻脚地,没敢开灯,也没敢出声,就那么悄悄地、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猫着腰,一点点蹭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里往外看。
那天晚上,月光,又大又圆,像一盏气死风灯挂在天上,把整个瓜地照得如同白昼。瓜叶上泛着银光,瓜秧的影子拉得老长。
就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在他每天坐的那个小板凳上,蹲着一个东西!
一只黄鼠狼!
那黄鼠狼个头不小,一身毛长得油光水滑,在月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像缎子一样。它就那么后腿蹲着,前爪……前爪里,竟然夹着外公那杆乌黑发亮的旱烟袋!
最让外公魂飞魄散的是,那黄鼠狼正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把烟袋嘴儿叼在嘴里!它那尖尖的小嘴,还学着人样,一嘬一嘬的!烟锅里,那团火头,正一明一灭地闪着!每一次“嘬”烟,那火头就猛地亮一下,映得它那双小眼睛在黑暗中绿幽幽的,像两颗鬼火!
“咳咳……咳咳咳……” 它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身子一耸一耸的,像是被烟呛得受不了,可它还是死死地叼着烟袋,不肯放下,一边咳,一边还学着外公的样子,用前爪轻轻地磕了磕烟锅,把烟灰磕掉,然后又继续嘬!
外公当时就傻了!他这辈子,胆子不算小,也见过些稀奇事,可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后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倒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窜上来,浑身的汗毛都炸了!他死死地扒着门缝,眼睛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动静,惊动了那个“东西”。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全是那明灭的烟头和那绿幽幽的眼睛。他想:“这……这是成精了?黄大仙显灵了?它……它怎么会有我的烟袋?它……它在学我?”
那黄鼠狼抽了好一会儿,烟锅里的火渐渐小了,它似乎也抽够了,或者实在被呛得受不了了。它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用前爪夹着,学着外公的样子,对着烟锅吹了口气,然后,竟然把那杆沉甸甸的铜头烟袋,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小板凳旁边!那动作,熟练得就像一个老烟鬼。
放好烟袋,它还蹲在那儿,歪着小脑袋,用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烟袋,又看了看瓜地,最后,它抬起头,那目光,竟然直直地、穿透了门板的缝隙,和躲在门后的外公,对了个正着!
外公只觉得那两道绿光,像冰锥一样扎进了他的眼睛,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妈呀”一声,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往床上跑,连滚带爬地把自己塞进最里面的角落,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牙齿“咯咯”地打颤,一整夜,再也没敢探出头来。
第二天,天大亮了,太阳晒得瓜棚发烫,外公才敢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个小板凳。那杆旱烟袋,就那么好好地放在那儿,烟锅里还有一点没燃尽的烟丝,摸上去,冰凉的。小板凳周围,干干净净,连个爪印都没有。
外公拿着烟袋,手还在抖。他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婆。外婆一听,脸色就变了,赶紧让他去村里的老神婆那儿问个究竟。老神婆那是都九十多岁了,眼睛半瞎,但村里人都说她通灵。
老神婆听完,非但没吓着,反而“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声像夜枭叫。她说:“哎哟,你这小老头,胆子咋这么小?你还不明白吗?人家那不是在吓你,人家是在帮你!”
“帮我?”外公愣了。
“可不就是帮你!”老神婆咂咂嘴,“你想想,你那晚喝多了,回来倒头就睡,谁给你看着瓜地?黑灯瞎火的,要是有贼来偷,你这满地的瓜不就完了?人家黄大仙,看你回来晚了,睡死了,它就替你值个夜班!它学你抽旱烟,那是在替你守着呢!那烟锅里的火头,一明一灭,是给那些想偷瓜的贼看的,告诉他们:‘这地有人守着,别来!’它咳嗽,那是头一回抽烟,被呛的,新鲜!人家是好心,是念你一个人守地辛苦,替你分担呢!你不但不领情,还躲床底下吓成那样,多失礼!”
老神婆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懂规矩,就该从今往后,每晚去瓜棚,先在小板凳边上,给它留点好吃的。一小碗炒熟的黄豆,一小块肉,或者几颗花生米,都行。算是谢谢你家的‘夜班伙计’,让它知道你心里有它,领它的情。它得了供奉,护你瓜地就更上心了。”
外公听完,恍然大悟,又羞又愧。从那以后,他每晚去瓜棚,第一件事就是在小板凳旁边,放一小碗炒得喷香的黄豆,或者一小块猪肉或者鸡肉。说来也怪,自从供奉了“夜班伙计”,他那两亩瓜地,真的一夜都没再丢过,连个脚印都没有,长得又大又甜,卖了个好价钱。
后来,外公年龄大了,把那二亩地租给村里的年轻人,听说,那地理又开始丢西瓜了,他知道,那可能是年轻人没有善待黄鼠狼,或者黄鼠狼也换地方了,有些事情,就是缘分。只是那杆旱烟袋,他还一直用着,烟锅上的铜头,被磨得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