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雨斜着走,荡来又去,像坐在摇篮里。
在成片成片飘拂的海风中,小荔枝打出了一个脆亮全场的响指。人群中便走出了四个青壮汉子,统一装束,但大大有别于诗洋楼之前的风格。更稀奇的是他们走路轻飘飘的脚不着地,步伐却如常态。
敢当着这么多高手炫技,自然是高手。这就是小荔枝暗中培植的新势力了。可见她的梦想不光是嘴里的梦想,而是付诸于实实在在的行动。
就是她想救施方也的命。
四个青壮汉子头上都戴着一顶海蓝色的小圆帽,帽脸上分别绣着四个大字:甲、乙、丙、丁。原来这是小荔枝赐给他们的“官衔”,依次为:润甲、泽乙、大丙、志丁。
他四人后面又跟着八名家丁模样的年轻人,赶上前去一一解开了董三每一伙人的绑绳。小荔枝对董三每说:
“其他俘虏的生死就由你来决定。生,就是我们的人;死,死了算你们董家的鬼,与剿匪英雄无关。”
这相当于升官发财换老婆了。董三每一跃而起,空中并腿屈膝,然后砰地一声跪地:“请受本本本小人一拜。”
跪得妙啊。他的猴子猴孙们生搬硬套。有个倒霉蛋正好将一个魔王用过了的箭头跪进膝盖骨里去,默默疼死。
“赶紧滚蛋,别让人误会我犯有官僚主义的病。”小荔枝说着一眼瞥向墨自杨。墨自杨接招。两股犀利的眼光经过短暂的交接后化为相视一笑结束。妖精方识妖精。尽管没有人能品出个中滋味。
赫以北与留春霞姗姗来迟。一起到场的还有俘虏施方也夫妇,没有控穴,也没有捆绑。跟法场一个道理,大官犯事,待遇也是高人一等。要不然就是小荔枝的个人操作了。
所以夫妇俩径直走到施大鼎身边。施大鼎功力泛散,火气攻心,除了两眼爆红以外,其他可见的部位皆如烂泥般青白,坐在地上东倒西歪,像在打瞌睡,扶也扶不住。
身后不远处就是“合伙陷害”他的那三个落魄和尚,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糖葫芦卖完了。
施方也的到来,说明终极“审判”开始了。重量级罪犯登场,自然引发广泛关注,杨柳依依里外飘满了人头。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开庭。但可能是由于案件过于沉重,现场气氛反而僵硬起来。
鸦胆子充当暖场剂,尽管是私聊。他对着天说:“天下第一气功大师非吾弟土鳖虫莫属。试问,还有谁能将大名鼎鼎的曾经给武则天捶过三年背的施大鼎气成这样子呢?”
决明子应声:“没有了。可怕的是令弟竟然毫发无损。”
土鳖虫说:“老衲为人正派,听不来阿谀奉承之言。说什么毫发无损?老衲打从娘胎里跑步出来就没长过头发。若非如此,也不会出家……本来就不是当和尚的料,到头来还真的是出家了……你们听得出来意思吗?后面这个‘出家’是无家可归的意思。”
鸦胆子说:“与《莫高大法》一样深奥,听不出来。”
土鳖虫说:“还有一层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太深奥了。”
“六年,最多七年。老衲再跟你们卖六七年的糖葫芦,不管少林寺抢不抢得回来,老衲都要出家了……这个‘出家’的意思是离家出走。这意思总该懂吧?总之六年一过,老衲就要走了,最多七年。老衲前不久偷偷卜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就这么多了。”
“师弟最少还能再活六七四十二年。算命先生你也敢信?算命先生的话要是灵验的话,他还用得着摆地摊?”
“不摆地摊,难不成挨家挨户上门服务?上门费不便宜。”
“怎么跟你说好呢?我说的是算命先生要是真有那么大能耐的话,李隆基早就请去当国师了。”
“那岂不满朝都是国师?”
聊不下去了。“来啦来啦,先看热闹。”鸦胆子指了指前方。
“说实话我饿得眼睛都花了,不看也罢。”
决明子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先将就一下?”
“人是累着了。”鸦胆子拦回,“但饿乃谦辞。”
“阿弥陀佛。”土鳖虫说,“你若不离六道,我必常随娑婆。”
鸦胆子与决明子一听,当即双手合十,异口同声:“世间总有一两风,圆我十万八千梦。”
杨柳依依发生了一些变化。小俘虏全部清场。而复仇军的各路领袖、各路好手全部到位。许多欢最后一个。她有如毛毛雨般悄然无息地落在了墨自杨与杨柳依依之间。杨柳依依连连冷笑:
“好一个光明磊落的前嫂子。”
许多欢花袖一甩:“海盗为世人所不齿,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杨柳依依满脸怨愤地转过一边。许多欢对墨自杨说:
“几十年前,你姑姑为救杨门而落下一处难言的终身残疾。”
杨柳依依打断:“你住嘴。”神情激动。
“不该说的我不会说。”许多欢回头扔下一句,接着再次面对墨自杨:“给你爹的在天之灵一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
墨自杨说:“芭乐海盗杀人成千上万。你且问她,他们杀人时可曾想过放人生路?还有,她不是我姑姑。”
“你不该说这种话。我说过,她拯救过杨门。杨门包括你。”
“我不稀罕来到这个世上,因为杨门并不光彩。”
“但既然来了,你就改变不了血缘之亲。”
“此战我虽非为大义而来,但这种亲非灭不可。你且问她,她可曾想过认易枝芽这个侄儿的亲?她不想,而且反过来毒害他。”
“没有商量的余地?”
“要是有得商量,我就不会来了。”
“也许她有苦衷。”
“拿苦衷害人?”
“你对她缺乏了解。”
“我不需要了解这么一个人。”
许多欢叹气不语。留春霞走上前来:
“家母与杨它受控于人。”话中“人”指的是谁十分明显。
小荔枝闻言一笑。笑时正好迎上墨自杨的眼神:
“我说小厉姑娘,你只凭两个在我眼里不值一钱的人质,就想跟我叫板?你太瞧不起我了。”
“小妹不敢,但事出无奈。”
“说说你的无奈。”
“我是施方也的亲生女儿,诗洋家族唯一传人。”语惊四座。
施方也埋头。但即便昂首挺胸,也没人能读出他的心境,他呈现出来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一张白纸。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易枝芽,他的反应全场最佳,屁股弹地而起,但忘了撤下嘴里的鱼干,差点被鱼刺卡死在半空中。
墨自杨问:“婢女身份如何解释?”
“诗洋传人无一不接受残酷训练。我祖父施大鼎的铁布衫无人能破,是因为他曾充当武场沙包十五载;我父亲施方也三岁时被弃街头,从而乞讨十年果腹,之后再封闭深山学文习武十年,方得执掌家业。”
“这么说在此之前无人知晓你是诗洋楼下一代当家?”
“无人知晓。”
“可你又是如何暗中培养了那么多虾兵蟹将?”墨自杨挥手指向甲乙丙丁,“就凭奴婢身份?”
“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正如二姐文武双全,笑傲江湖,可又有几人知道你是如何成就这一切的呢?过程是留给自己回味的,只有自己才知道个中酸甜苦辣。”
“说得好。不如再说说你的目的。”
“终结海盗的历史。”
“我看不尽然。”
“希望二姐给我留点空间。”
墨自杨看向施方也:“大老板不想说几句吗?”
施方也面向小荔枝缓缓抬头,语气更缓:“你意欲何为?”
小荔枝口气清淡:“改变诗洋楼的性质。”
“你想推翻我?”
“是。”
“想不想杀了我?”
“不但不想,而且将舍命相救。”
“然后将我当成傀儡?”
“不。爹操劳一生,该云游四海散散心了。女儿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切——您是大海的儿子,应该来一次史无前例的远航,收集世界各个角落的‘宝藏’,以分享天下人。”
施方也又埋下了头,脸上依然挂着一张白纸。
墨自杨对小荔枝说:“想舍命很简单,但救人你做不到。没有一个大恶人的下场是云游四海散散心。”
又说:“我这个人没那么好说话。”
小荔枝笑问:“此战我可有功?”
“功大于我。”
“既是如此,我可否讨个赏?”
“救人除外。”
“二姐太过决绝。为人子女,小妹救人天经地义,但也是为了保住二姐的名节——你是可以杀了他们,但谁能保证我不会留下希女子与杨它的命呢?如此一来,试问二姐何以面对多欢前辈与留姐姐?人家为了你的复仇大业可是拼尽了所有。”
“你拿所谓的名节要挟我?”
“其实不是。”
“你觉得我是个在意名节的人吗?”
“不觉得,但二姐不会过河拆桥。”
“你是不是认为你有一大把高手保镖,我就不敢拿你?”
“二姐不会这么做,那些虾兵蟹将是吓唬董三每之类用的。”
董三每举手发言:“确实吓到了,骗人我就是老婆生的,哪怕我现在是人见人恨的臭光棍。”
墨自杨扬袖大笑,周遭的毛毛雨大乱。她说:“谁说两个聪明的女人在一起就擦不出漂亮的火花呢?”
“小妹不敢当。”小荔枝也笑了,但笑得不自然。
“我知道你为何留下人魔不杀了。”
小荔枝供认不讳:“没错,如果我连父亲都救不了,何谈改变诗洋楼呢?但这不是留下人魔的根本目的。”
“我若不放人,你便放魔对吗?你想再掀起一场血战?”
“二姐不会逼我这么做的。”
易枝芽理解“人话”的能力有限,但不对劲的气氛一嗅便知,呼地一下飞到两人中间,想一手搂过一个,但墨自杨闪开了。
小荔枝却顺势一个转身来到他的怀里,双手挂住脖子,仰头就亲,在人腮边留下一个绝美的唇印,薄厚有致,闪闪动人。亲习惯了,尽管观众很多,但易枝芽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只顾问:
“你俩吵什么吵呢,不是一家子吗?”
啵,小荔枝又来一个:“一家子才会吵,我爱死你了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