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摊上,我记录的朋友的经历。
那是前年夏天,八月的天气,热得能把人蒸熟。白天太热,不能钓鱼,我有个癖好,爱夜钓,尤其是去那种没人的野地方,图个清静。那天晚上,我和一个钓友约好了,去城西三十里外的“龙王洼”水库。那地方荒得很,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杨树林子,水深不见底,传说早年淹死过人,没人敢靠近。
我们傍晚就到了,支了帐篷,弄了点烧烤,喝着啤酒。钓友钓到半夜,熬不住了,回帐篷呼呼大睡。我就一个人守着两根竿,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时间一点点过去,凌晨2点多,天最黑、最静的时候,水库像死了一样,水面黑沉沉的,连个虫鸣都没有,只有我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我有点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树林边上,水岸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心想:“哪个不开眼的,大半夜在这儿吓唬人?”定睛一看,是个女人。
一身大红的连衣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那红得刺眼,像一团凝固的血。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长发披散到腰际。她站的位置,正好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一半身子在惨白的月光下,一半身子在浓黑的树影里,轮廓清晰得诡异。
“妈的!”我心里骂了一句,一股无名火“腾”地就上来了。大半夜的,穿红衣服站水边,背对着人,这不是存心吓唬人吗?我顺手抄起身边的老铁片弹弓,又在地上摸了颗小石子,塞进皮兜,瞄准她后心,“嘣”地一声射了出去!
石子像颗子弹飞过去——可怪了,它就像打进了空气里!穿过她的身体,消失不见了!她纹丝不动!
我愣住了,手心冒汗。不信邪,又捡了颗石头,瞄准她身子,“嘣”地又是一下!感觉打到了,但是那红衣女毫无反应。
我头皮开始发麻,寒气从脚底往上蹿。可酒劲和倔脾气还没消,我一连又打了三四颗。每次石子打到她,都像打进了虚空。
就在我打完第四颗,第五颗刚塞进弹弓,准备再打的时候——
她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回头。她开始……飘。
她那穿着红裙的身子,没有迈步,就那么平平地、无声无息地,从树林的阴影里,向着我这边的水岸,飘了过来!速度不快,但我身上的寒气立刻就上来了!
她怎么可以飘着走路,而且是从那么深的水面上!
她飘到离我大概三四米远,停了下来。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我死死地盯着她。
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下的那一刻——
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惨白,肿胀,像是一个在水中浸泡了无数日夜的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的黑窟窿,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光线和希望。最恐怖的是她的嘴!她咧开了嘴,嘴角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向上裂开,几乎要延伸到耳根!而那张开的嘴里,没有正常的牙齿,而是密布着两排又长又尖、如同野兽般的惨白獠牙,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森森然的、冰冷的白光!
“啊——!”我魂飞魄散,连弹弓都扔了,连滚爬爬地站起来,什么鱼竿、鱼护、帐篷,全都不管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连鱼竿都没拔,就那么插在水边的石头缝里,转身就往停车的方向狂奔!脚下被树根绊倒了,爬起来接着跑,树枝抽在脸上生疼也顾不上。我一口气冲到车边,钻进去,“砰”地关上车门,反锁,发动车子,疯了一样踩下油门,后视镜里,那片黑沉沉的树林,和那一点刺眼的红,还在追着我。
第二天,我快到中午才爬起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找人陪我去拿鱼竿。我不敢一个人去。我找了我堂哥和他两个朋友,都是胆大的,还特意带了棍子。
我们走到水库边,已是中午。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哪还有昨晚的阴森?我指着那片杨树林的边缘,就是她站的地方,说:“就在那儿!我弹弓打的石子,都打她身上了!”
我们正说着,一个老汉扛着锄头,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看我们在水边张望,就停下来问:“你们,找啥呢?”
我堂哥就问他:“大爷,您知道这水库边上,以前出过啥事不?”
老汉叹了口气,放下锄头,抹了把汗,说:“唉,你们说这个啊……十多年前了,这水库发大水,水浑得很。后来水退了,有人在这边撒鱼,从水里,捞上来一具女尸。”
我们几个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汉接着说:“那女的,穿着一身大红的连衣裙,都泡烂了,脸肿得不成样子。听说是外村的,来这边走亲戚,晚上回去,路过这水库,让坏人给……给害了,推下水的。那会儿没查出来,就埋在后山了。后来,就有人说,大半夜的,看见水边有红影子,还有女人哭……再后来,就没人敢来了。你们……该不会是……”
老汉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懂了。
我堂哥他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变了。他们不信鬼,可这老汉的话,和我昨晚的经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那红衣,那肿胀的脸,那泡在水里的死状……
我堂哥没再问,默默地走到水边,拔出了我的鱼竿。我们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地沉寂。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望着窗外出神。午后的阳光明媚依旧,却无法驱散我们心头的浓重阴影。那老汉平淡却沉重的叙述,像一瓢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让我对昨晚的经历有了新的、更沉重的理解。那个红衣女人,是一个冤屈的人。而我,用石子打了她,激怒了她,她才露出真容,向我飘来。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夜钓过。一次也没有。不是因为单纯的胆小,害怕再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是因为,那次经历让我明白,在那些被遗忘的荒僻角落,或许真的沉睡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也无法帮助的悲苦过往。我无法为那些冤魂伸张正义,无法抚平他们的怨屈,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去打扰他们的安眠(如果他们还能安眠的话),不再去招惹那些深埋在黑暗中的、沉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