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光点随石阶升高而扩散，像一面被竖起的湖，把黑暗隔在身后。
林知遥最后一级踏出，视野骤亮——一处圆形石室，穹顶极高，嵌满碎镜，镜面角度各异，将光线反复折射，落在地面一座巨大的铜镜上。镜径足有三丈，镜缘浮雕并蒂莲，莲心衔环，扣着七枚铜铃，此刻皆寂然无声。
“镜媒，”沈无咎开口，声音在无数镜面里层层叠叠，“拜彼此，也拜镜神。礼成，则绳结永固；礼败——”他侧首看她，眸色深沉，“镜神吃影子，你将成为无脸人。”
林知遥抬眼，穹顶碎镜里，映出无数个她：或惊、或惧、或冷笑，唯独中间那面最大的碎镜，空无一物——仿佛留好位置，等她献影。
铜镜前方，摆着一张矮案，案覆盖红，上置两只白瓷杯，杯内空无一物，却各映出一轮满月，像把夜空折叠进瓷胎。案后，并无一拜垫，只有两条悬空白绫，绫中段系铜铃，铃舌互抵，稍一靠近便“叮”作响。
“无神像，无牌位，”沈无咎低声道，“镜即为神，你我即祭品。”
他抬手，解开自己腕上红绳，绳头却未离开她，而是绕过铜镜莲环，再扣回两人脉门——镜缘成为“结”的第三个支点，三角最稳，也最牢不可破。
“第一步，”他看向她，“对镜插钗。”
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支骨钗，长指宽，通体润白，尾端雕并蒂莲，莲心挖空，是一枚小铃盂。沈无咎拾起骨钗，递到她面前：“你的发，我的血，合为一钗，钉入镜心。”
林知遥接过，指尖触到莲盂，空腔里似有风，发出极轻的“呜”，像婴儿哭。她深吸一口气，拔下一缕发，用钗尖穿过，再从自己掌心旧伤一挑——血珠涌出，沿发缕渗入莲盂，填满空腔，化作一枚血铃舌。
沈无咎伸手，覆在她手背，带动骨钗，对准铜镜正心——那里有一道细孔，专为钗备。两人同时用力——
“嗤！”
骨钗没入镜心，血铃舌碰镜，发出“叮——”一声长鸣，声音不向外扩散，而是逆向卷入镜内，像石子投入深井，回荡不休。随着回声，铜镜表面浮起一圈涟漪，镜光由冷白转赤，映得两人袍角皆染血色。
“第二步，”沈无咎声音低哑，“对拜。”
他握住她另一只手，两人同时后退，白绫自动垂落，缠住各自腰肢，把身形固定在距镜三尺之处——不远不近，恰好能将全身映进镜心。铜铃垂在两人额前，稍一低头，便“叮”相击。
“低头。”他提醒。
林知遥深吸，俯首——
额心贴额心，铃舌相撞，一声脆响，镜内血光骤然大盛，仿佛有火在镜里点燃。她抬眼，镜中景象却与外界相反：
镜里，她一身缟素，披麻戴孝；沈无咎则喜袍如血，唇角裂至耳根，眼尾朱砂化作两行血泪。两人对拜，镜里却是对峙——额心相贴的一瞬，镜中“她”猛地伸手，掐住镜中“他”的咽喉。
现实里，沈无咎呼吸陡然一滞，颈侧竟浮现一圈青紫指痕，仿佛镜中袭击被投影到真身。林知遥大惊，想要退后，白绫却收紧，把她强行固定在原处。镜里“她”垂眸，对她露出一个冷笑，唇形无声：“别动，这是礼。”
沈无咎抬眼，与镜中自己对视，眼底涌起暗潮。他忽地伸手，覆在林知遥手背，借力一按——
镜里“他”同时动作，反扣住镜中“她”手腕，两股力道在镜面相撞，“砰”地一声脆响，铜镜边缘裂开一道细纹，莲环上的第一枚铜铃“叮”地炸成齑粉。
血光倒流，镜里景象再变——
出现一条长廊，廊两侧挂满铜镜，镜镜相对，延伸至无尽。每一面镜里，都跪着一对新人：或披红，或戴白，皆俯首对拜，却无不面容空白——五官被镜神吃掉，只剩平滑脸皮。
林知遥心脏骤紧，那长廊尽头，最后一面空镜，正等待她与沈无咎填入。
“第三步，”沈无咎低声 fast，“镜神食影，留印换铃。”
他忽地抬手，双指并刀，在自己额心一划——皮肤裂开，却无血，只涌出一缕猩红光影，那是他的影子被强行撕离。他把红影按向镜心裂缝，镜里长廊立刻停止延伸，空镜闪现两人轮廓。
“轮到你。”他看她，额心伤痕迅速愈合，眼神却罕见地露出疲惫，“不给影，它便抢。”
林知遥咬唇，抬手抵住自己额心——那里，橘红的“林”字仍在皮下轻跳。她深吸，用指甲狠狠一划，血珠渗出，她顺势把掌心血抹在眉心，低声道：“只给一半。”
血抹额心的一瞬，她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站在镜里长廊，面前是最后一面空镜。镜外，沈无咎独对铜镜，额心那缕撕离的红影正被镜心贪婪吞噬；而她，被长廊黑暗包围，脚下无影，只剩半身。
——果然，镜神更想要“完整”。
林知遥冷笑，忽地抬手，把腕上红绳放到唇边，用牙齿撕扯绳结——绳结内那缕紫线被拉出，她吐口血，喷在紫线上，血遇紫线，瞬间化作橙火，火舌顺着紫线窜向镜心，沿裂缝一路灼烧！
“给一半，留一半！”她低喝。
橙火在镜面炸开，铜镜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裂响，莲环上第二、第三枚铜铃相继炸裂，血光与橙光混作一团。镜里长廊开始崩塌，两面镜壁互相挤压，空镜破碎，无数无脸新人发出无声尖啸，化作纸灰四散。
现实里，沈无咎猛地伸手，穿过镜心裂缝，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拽——
林知遥被拉出镜里世界，跌回他怀里，额头撞在他肩，生疼。铜镜“哗啦”一声，裂纹遍布，却未碎落，而是迅速冷却，镜心映出两人此刻模样：皆面色苍白，额心同留一线裂痕，血与影交缠，像共用一条脉搏。
莲环上剩余四枚铜铃，集体黯淡，却不再颤抖，仿佛被橙火震慑，暂时臣服。
沈无咎垂眸，看她腕上红绳——紫线烧得只剩半截，却与绳芯熔成金色，像一条极细的光，藏在她血脉里。
“你赢了，”他声音低哑，却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镜神收影未遂，反被你所伤。第四礼——完成。”
林知遥站稳，推开他怀抱，抬手擦去额心血迹，冷冷道：“别高兴太早，我只是不想被吃掉。”
沈无咎低笑，指尖掠过自己额心裂痕，那伤痕与他眼尾朱砂连成一线，像一枚妖异的印记。
“走吧，”他转身，牵绳前行，“第五礼，洞房。”
声音散在碎镜折射的冷光里，带着一点莫名的温柔，也带着一点——期待的恶意。
林知遥跟上，指尖抚过腕内金线，心跳前所未有的稳。
镜室渐远，七铃第四声却仍在黑暗里回荡，像为这场“对拜”，敲下余音袅袅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