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声铃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林知遥前脚刚踏出石室暗道,后脚便听见“叮——”一声脆响,从极深的地下传来,像一根冰针,顺着脊梁一路爬上天灵。梁上七铃,第三枚随之转赤,火光映在沈无咎的侧脸,他眼尾那点朱砂仿佛被铃血喂饱,颜色艳得几乎滴落。
“第三礼,祖殿埋牌。”他低声道,语气却不再轻飘,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按上了重量,“但在此之前,你得先见——真正的家长。”
“家长?”林知遥心头一跳。
沈无咎却不解释,只抬手,牵绳前行。暗道尽头,是一面天然石壁,壁心凿出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缝隙后,有风,带着陈年的香灰与木屑味,像一座封闭数百年的祠堂,突然被撬开一角。
两人鱼贯而入。
眼前豁然——一座倒悬的宫殿。
穹顶朝下,地基朝天,整座石殿被倒吊在巨大的地下空洞里,无数铁链从岩壁伸出,缠住殿脊、飞檐、斗拱,使其悬于半空。殿门却正对他们,仿佛重力被谁一刀削断,只剩“礼”仍需正序。门槛外,一条石阶笔直垂落,阶面窄仅半足,两侧无栏,下方黑不见底,偶有绿火闪过,照出嶙峋石柱,像倒挂的獠牙。
“祖殿,”沈无咎的声音在空洞里激起层层叠叠回音,“回喜村历代族长沉眠之所,也是红绳的‘根’。”
他抬手,五指插入自己胸口喜袍——毫无阻碍,像探进一潭水,再抽出时,指间多了一截暗红:是红绳的另一端,原来一直藏在他体内。绳头系着一枚细小铜铃,铃壁无舌,却在他指尖渗出光,像被血点亮。
“根?”林知遥握紧掌心,那里橘红的“林”字仍在皮下轻跳。
“嗯,”沈无咎侧首,第一次用近乎郑重的语气,“进去后,无论谁唤你,都莫回头。一旦回头,影子会留在里面,换他们出来。”
林知遥点头。
两人踏上悬空石阶。每一步,铁链都发出“咔啦”脆响,像老骨节在抗议。倒悬殿门随之低垂,门匾写“林宗祠”三字,笔力遒劲,却从右往左逆向,仿佛镜中倒影。门环是两枚铜铃,无舌,被风撞得“叮叮”作响,声音却传不进耳内,只在胸口回荡,震得心脏发麻。
门槛近在眼前时,门内忽然亮起一排烛火——绿火,自上而下倒悬,像一条逆向的银河。火光里,浮现无数牌位,亦倒吊,每一牌下悬一条红绳,绳尾系铜铃,铃舌用红线垂向虚空,仿佛等待新人认领。最深处,最高处,有一方空悬主位,牌面空白,无字,只刻并蒂莲,莲心处缺一块,形状与她腕上橘红“林”字完全吻合。
“去,”沈无咎低声道,“把你的名,嵌进莲心。”
林知遥抬眼,看那倒悬主位——仿佛一柄断头闸,只等她伸颈。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跨过门槛。就在那一瞬,所有绿火“噗”地拔高,火舌倒卷,像逆向的瀑布。倒悬牌位齐齐旋转,正面转向她——每一牌上,竟都是“林知遥”三字,字迹各异,有的遒劲、有的娟秀、有的稚拙,仿佛她曾在不同年代、不同身份,死过无数次。
最靠近她的一枚牌位,忽然无风自坠,“啪”一声摔在她脚边,断成两截。断口处渗出暗红水迹,沿地面爬向她足尖,像讨一个拥抱。水迹里,浮出一张极小的人脸——是她自己,却扭曲成临死一瞬的惊恐。
“别看。”沈无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像隔了一层水,闷而模糊。
林知遥握紧手,迈步绕过断牌,朝主位走去。每走一步,倒悬红绳便低垂一分,铜铃集体转向,无声“望”她,像陪审团等待被告自白。主位终于近在咫尺,她踮脚,伸手,将腕上橘红“林”字对准莲心缺口——
“知遥——”
一个声音,忽地在耳后响起,极轻,极近,带着湿冷呼吸。
那是她母亲的声音。
林知遥瞳孔骤缩,背脊瞬间僵直。母亲已去世十年,怎会在此?
“别回头。”沈无咎的警告在脑内炸响。
“知遥,妈妈冷,你回头,看我一眼……”声音继续,带着颤抖,像冬日穿透门缝的风。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搭上她左肩,指节冰凉,透过嫁衣,直透骨骼。
林知遥咬紧牙关,将橘红“林”字狠狠按进莲心——
“咔!”
主位牌面震颤,橘红光芒沿莲心蔓延,瞬间爬满整个并蒂莲,倒悬牌位集体静止。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不甘,又像欣慰,随即化为冷风,消散无踪。
几乎同一瞬,主位下方裂开一道缝,一只小小石匣自动推出,匣盖敞开,内里铺着黄纸,纸中央压一方空白木牌,牌面浮起淡金纹路,同样是一朵并蒂莲,等她落款。
“埋牌,”沈无咎的声音恢复清晰,“埋你在此地的一寸魂。”
林知遥伸手,取过石匣旁的短锹——只有手掌长,刃口却薄如纸。她捧匣转身,沿主位后方暗阶下行,抵达倒悬殿的“地面”——实则是真正的地基,被铁链强行翻转朝天。地面凿一方浅坑,大小恰容石匣。她跪坐,用短锹挖土。每一铲,都带出暗红土屑,像掺了陈血,却冷得渗霜。坑成,她把石匣放入,黄纸自动卷起,包住空白木牌,纸面浮现她写过的无数“林”字,像把历年签名一次性归档。
最后一锹土覆上,地面平整如初。
梁上七铃,第三枚“叮”地定格,赤光转为幽紫,表示第三礼完成。
倒悬殿内所有绿火同时熄灭,黑暗如巨兽合口。
林知遥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站在殿外悬空石阶,铁链不再震颤,倒悬殿被黑暗吞没,只剩门匾“林宗祠”三字,仍在虚空倒悬,像一张永远翻不过来的底牌。
沈无咎站在她身侧,低头看她腕上红绳——原本黑红的新绳,此刻褪回淡粉,却多出一缕极细的紫线,沿绳芯蜿蜒,像一条沉睡的小蛇。
“紫线?”她抬眼。
“祖殿承认了你的‘死’,”他声音低哑,“也给你留了一条活路——若能七礼毕,紫线会替你吸走七铃煞气,让你保有全尸。”
“全尸?”林知遥嗤笑,“听起来像奖励。”
沈无咎却不再搭话,只抬手,指向黑暗深处——那里,第四道暗门悄然开启,门后是一条上坡甬道,石阶铺满纸钱,钱面写“回”字,像引她回人间,又像引她回更深的地狱。
“第四礼,”他侧首,眼尾朱砂在黑暗里微微发亮,“镜媒。”
简短两字,却让林知遥后背一寒。
镜媒——她想起井底纸人、倒悬牌位,想起自己曾被抽走的影子。
“需要我做什么?”她低声问。
沈无咎却首次露出迟疑,目光落在她腕上紫线,像在看一枚随时会炸的引线。
“需要你……”他声音极轻,“与我对拜。”
林知遥愣住。
“不是拜天地,”他补道,“是拜彼此。镜媒无司仪,无见证,只有你我,互为镜,互为鬼。”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红绳在两人腕间绷直,像一条即将被拉满的弓弦。
“拜完,”他抬眼,“我便不再是‘引路人’,而是——”
他停顿,似在斟酌,又似在害怕那个词。
“而是,”林知遥轻声接话,“我的鬼夫。”
黑暗里,第四声铃响,远远传来,像回应她的命名。
沈无咎眼尾朱砂,终于在这一刻,轻轻颤了一下。
他转身,牵绳,向坡道走去。
林知遥跟上,指尖抚过腕内紫线,心跳前所未有的稳——
那不是安全感,而是猎人终于看清陷阱全貌的冷静。
她低语,声音散在黑暗:
“好,鬼夫,那就看看……最后是谁拜倒谁。”
坡道尽头,一点冷白的光,像镜子的反射,正在等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