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们那片老城区,巷子深,房子老,有好多解放前甚至更早时候留下的老宅子。后来人都搬走了,房子就荒在那儿,成了我们这群野孩子的“城堡”和“探险乐园”。什么塌了半边的砖房、长满荒草的院子、黑咕隆咚的门洞,都是我们的游乐场。我们管这叫“闯鬼屋”,比谁胆大,比谁敢在最黑的屋子里多待一秒。
有一回,夏天,天儿热得狗都吐舌头。我和我们院儿里的几个“死党”,小胖、二丫、狗蛋,还有我表弟,一共五个小萝卜头,又约着去“探险”。我们转悠着,就转到了城西头,一个特别偏僻的角落。那儿有一片很大的宅子,是个老四合院,早就没人住了,比我们平时去的那些破房子还要破败。
那院墙都塌了半截,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房顶。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漆皮掉光的木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门轴锈死了,开一条缝都费劲。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全是灰扑扑的蒿子和一人多高的狗尾巴草,风一吹,像海浪一样“哗啦哗啦”响,听着就瘆人。几间正房的窗户纸都烂了,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有的房顶塌了,露出房梁,像巨兽的肋骨。
我们几个站在门口,小胖拿着根棍子,壮着胆子说:“谁……谁敢先进去?”
“怂包!我先进!”我那时候胆子最大,一把抢过棍子,第一个就钻了进去。可就在我的脚刚踩进院子,人还没完全进去的那一刻,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心慌!特别特别的心慌!就像有人用冰水从头浇到脚,又像有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我猛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门槛上,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咋了?”二丫在后面问。
我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可那股心慌劲儿,越来越重。我下意识地,就往我右手边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看见右手边,有一间厢房,门是关着的。那门很旧,门板上裂着大缝子。就在那门板的缝隙里,打开了一条缝,大概……大概一个成年人手掌那么宽。
门缝后面,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的!
她站得笔直,头……头都顶到门框顶上了!我目测,她至少有两米高!甚至更高!她穿着一身衣服,不是我们平时见的。是那种老古董的、电影里清朝人穿的袍子!长长的,拖到地上,颜色是暗沉沉的、像陈年血迹一样的暗红色。她整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僵直地站在门缝后面,面朝着院子,也面朝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那轮廓,惨白惨白的,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就那么一小会儿!可能就两秒钟!甚至更短!
“啪嗒”一声轻响,那扇门,自己关上了!严丝合缝,把那条缝,把她,还有她那顶到门框的头,全都关在了黑暗里!
“啊——!”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从门槛上跳下来,躲到小胖他们身后,浑身抖得像筛糠。
“咋了?咋了?”他们几个都吓坏了。
“门!门!那屋里!有……有个人!女的!好高!穿红衣服!清朝的!她……她看着我!”我语无伦次地指着那扇门,手指抖得指着。
他们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那扇门,关得死死的,门缝都看不见了,门板上裂的缝子在,可里面黑咕隆咚,啥也没有。
“哪儿呢?瞎说!”小胖壮着胆子,拿着棍子过去敲了敲门,“咚咚咚”,里面一点动静没有。
“就是瞎说!我咋没看见?”二丫也说。
“胆小鬼!怕了吧?”狗蛋笑话我。
他们都围着我说没看见,我急了,又怕又委屈,眼泪都快下来了:“我真看见了!真的!她头都顶到门框了!穿的红袍子!清朝的!她站门缝里!然后门自己关上了!”
他们还是不信,都说是我眼花了,是草的影子,是吓的。最后,大家觉得这地方太邪门,没心思玩了,就都散了。
回到家,我跟奶奶说了。我奶奶正在纳鞋底,听完,手里的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脸色“唰”地就白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都变了:“你说啥?穿红袍子?清朝的?头顶到门框?”
“嗯!真的奶奶!我看见了!”我使劲点头。
奶奶的脸色很难看,她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唉……作孽啊……那地方……早些年,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后来……后来打仗,乱了。那家有个小姐,长得俊,可命苦。她爹娘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当官的做小,她死活不愿意,说要和一个穷教书先生好。后来,那当官的硬是派人把她抢了去。那小姐性子烈,在花轿里就寻了短见,一头撞死在轿杆上,血……流了一轿。她死的时候,就穿着一身大红的……新娘袍子……”
奶奶顿了顿,眼神有点发直:“后来,那宅子就不太平了。都说,她魂儿不散,穿着那身红袍子,在宅子里游荡,专找那些……闯进去的、不懂事的小孩。吸收他们的阳气,她个子高,死的时候,脖子撞断了,头就歪着,所以看着就特别高,头都像顶到天了……”
我听完,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一进院子就心慌,为什么她要从门缝里看我。她不是看我,她是在等我!等一个能看见她的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走近过那个破四合院。每次路过那条巷子,我都绕着走,低着头,走得飞快。那扇关得严丝合缝的门,那个顶到门框的、穿着暗红长袍的、惨白的轮廓,成了我童年最深的烙印。它告诉我,有些地方,有些门,不是给孩子开的。有些故事,不是吓唬人的,是用命换来的。我看得见,不是因为我胆大,而是因为,我的“阳气”,正好能照进她那多年不散的、冰冷的“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