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故布疑阵
太平间的灯光比别处要冷上三分，惨白的光线像凝固的月光，落在不锈钢台面上，又反射着跳脱的光斑，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森然扭曲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底下还裹着一层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清冷气息——那是一种剥离了温度的凉，吸进肺里时，像有细冰碴子在喉管里刮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刺痛。罗祥躺在台面上，指尖早已泛出淡淡的青白色，台面边缘凝结的冰霜正顺着纹路缓慢融化，蜿蜒的水痕爬过金属表面，像一行无声的泪，滑过冰冷的"面颊"。
低温确实在延缓能量逸散。他能清晰感觉到，体内那股拉扯灵魂的虚无感，像涨潮时的海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拦在岸边。可堤坝终究会溃决，灵魂深处那个不断扩大的空洞，正随着心跳的频率轻轻抽痛，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时间在走，生命在耗，容不得半分喘息。
陈明远教授俯身调整着旁边的监测仪器，苍老的手指在按键上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图忽高忽低，那些剧烈起伏的曲线，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每一次跌落都让人心头发紧。"体温维持在十度左右，灵魂共体的消散速度降低了约四成。"老教授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平间里撞出回声，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但这法子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就像用冰块盖在火焰上，只能缓一时，等冰化了......"后面的话他没说，可谁都懂——火终究会烧起来，烧尽最后一点余温。
贾元欣站在仪器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衬衫衣角，棉质布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反复摩挲的地方已经起了毛边。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监测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数字像烧红的铁钉，每闪一下，就往她心上扎一下。三天前，赵永信在临时指挥所提出这个"假死计划"时，她几乎要尖叫着拒绝——让丈夫以"死亡"的名义藏匿，哪怕只是法律意义上的终结，也像亲手把刀插进自己心口，疼得她喘不过气。
"这是唯一的办法。"赵永信靠在门框上，肩胛处的新绷带又洇出了暗红，像雪地里绽开的血花，顺着纱布的纹路慢慢晕开。他的脸色还泛着病后的苍白，声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果断："玄熵的监控网把所有正常渠道都封死了，他们的'清道夫'系统，连一只违规过境的苍蝇都查得出来。只有让罗祥'死透'，才能彻底切断他们的能量追踪，给跨时空争取机会。"
他说着，从随身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动作轻得像在拆解一枚定时炸弹。油纸外层泛着陈旧的黄，边缘被磨得发毛，打开时，一股淡淡的米香混着陈旧纸张的霉味飘了出来，那气味很特别，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朝代里直接封存在此，带着岁月的沉韵。
"明代度牒。"赵永信的声音放得更轻，甚至带着几分敬畏，指尖刚碰到纸张就赶紧收回，仿佛怕碰碎了这跨越百年的物件，"老猫的渠道，绝对靠谱。用的是正德年间的官造纸，浸过特制的米香药水，据说能骗过时空壁垒的审查，让你在那边'名正言顺'。"
罗祥勉强抬起手，指尖刚触到那些泛黄的纸张，就感到一阵微弱的时空波动顺着指腹蔓延而上——不是冰冷的触感，而是一种温温的、带着震颤的呼应，像触摸到了遥远时代的脉搏。纸张的质地粗糙却温润，纤维的纹路清晰可辨，这触感忽然和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合：罗振邦在实验室里调试时空仪时，指尖总沾着类似的气息，那是古籍的陈旧与未来科技的冷硬交织的味道，当时不懂，此刻才恍然大悟。
"身份设定好了，江南织商，姓顾，名远帆。"赵永信的手指轻轻划过度牒上的墨字，字迹遒劲，带着明代官文特有的规整，"这个身份在织造局有备案，能合法出入各大工坊，方便你找沈素心。老猫连生平都编全了，父母籍贯、拜师学艺的履历，一应俱全，比真的还真。"
贾元欣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肺腑发疼。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白色的纸页在惨白的灯光下晃得人眼晕——最上方"死亡证明"四个字，像四枚烧红的钉子，死死扎进她的视线里。她捏起笔，笔尖在纸页上方悬了许久，墨水滴顺着笔尖往下坠，"嗒"地落在"申请人"那一栏，晕开一个深色的圆，像一颗凝固的泪。
"元欣。"罗祥轻声唤她，声音虚弱却坚定，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眸里。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她看见了罗祥特有的、属于军人的坚毅棱角，也看见了罗振邦独有的、属于学者的温柔底色——两种特质在瞳孔深处交融，像经纬线织成的锦，密不可分。这一刻她忽然懂了，所谓灵魂共体，从不是谁取代谁，而是像两束光拧成一股，不是消逝，而是新生。
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秋叶落在冻土上，轻得可怜，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就在签名的最后一笔收住时，她忽然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打印的墨迹竟微微发亮，像有了生命般轻轻搏动，频率和罗祥掌心烙印的震颤渐渐同步，像两颗相爱的心在黑暗里彼此呼应，找到了共鸣的节奏。
"是特殊油墨。"林栖在一旁轻声解释，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上跳出油墨的成分分析图，"里面含有时空稳定剂，是罗振邦先生早年的研究成果，能屏蔽能量外泄。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会用在这上面。"
小雅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腹都掐出了红痕。直到贾元欣颤抖着收起死亡证明，小女孩突然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跑了出去，帆布鞋踩在走廊的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没过多久，她捧着一束野草跑回来，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在她掌心微微颤动，像是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
"是莠草。"小雅仰着小脸，声音在寂静的太平间里格外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老师说，这种草最顽强，就算长在石头缝里，也能活下来。"
月光恰好从高窗斜斜照入，落在那束不起眼的野草上。奇异的一幕发生了：草叶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金银双色，光泽顺着叶脉缓缓流转，竟和罗祥无名指上素圈指环的光芒如出一辙。更让人意外的是，当小雅把草叶轻轻触碰到罗祥指尖时，他忽然感到灵魂深处的虚无感轻了几分——像干涸的土地终于淋到一滴甘霖，那股拉扯的力道，竟真的减弱了。
"这、这是......"陈明远教授猛地凑到监测仪前，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屏幕上骤然平缓的波形图，"能量逸散速度又降了百分之五！这根本不符合任何理论模型，简直是奇迹！"
赵永信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束莠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肩上的伤口，疼得他微微皱眉，眼神却亮了："民间老话说，莠草能通阴阳、连生死，原来不全是瞎编的。或许这些看着普通的草木，本就藏着我们没摸清的时空联结，是我们小看了自然的本事。"
贾元欣蹲下身，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头发，指腹蹭过她汗湿的发梢："为什么要给爸爸带莠草呀？"
小雅歪着脑袋，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盛满了星光的深井，认真地说："因为爸爸没有真的死呀，他只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莠草不管到哪里都能扎根，爸爸也一定可以在那边好好的，然后回来找我们。"
罗祥感到喉头一阵发紧，眼眶瞬间发热。他想抬手抱抱女儿，却发现手臂的边缘竟泛起了淡淡的透明感——时空能量正在他体内重新平衡，为即将到来的跨越做着准备。这一次，他没有恐惧，反而觉得这透明是新生的预兆，像破茧前的微光。
"度牒得留三天适应期。"赵永信的声音适时响起，把众人从动容中拉回现实，他收起脸上的感慨，恢复了之前的严肃，"让纸张的时空频率和你的生命体征同步，不然穿越通道时，很可能引发排斥反应，到时候就麻烦了。这是老猫特意强调的，一点都不能马虎。"
贾元欣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度牒和死亡证明叠放在一起，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纸张下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像揣着一颗小小的、跨越时空的心脏。她的目光扫过太平间的每一处：冰冷的器械、闪烁的屏幕、台面上未融尽的冰霜，最后落回罗祥脸上。那双眼睛里盛着太多情绪，有不舍，有担忧，有决绝，还有她读不懂却能完全共情的期待——那是对生的渴望，对使命的执着。"三天后，我在城西仓库等你。"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像一句刻在骨头上的誓言，字字千钧。
众人陆续离开，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后一道门被轻轻合上，太平间重归寂静。罗祥独自躺在冰冷的台面上，感受着体内能量的微妙流转，像溪流在石缝间慢慢汇聚。他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内壁，血色数字"三十八"正随着心跳轻轻搏动，每跳一下，就离跨越近一步，离救赎近一步。
月光慢慢移动，把那束莠草照得愈发清亮，草叶上的金银光泽缓缓流转，像在编织一个无声的守护结界。罗祥闭上眼睛，在意识深处轻轻触碰那个新的身份——顾远帆，江南织商。这个名字刚在脑海里浮现，就带着丝绸的柔滑与米香的清甜，悄然融入他的灵魂，像雨水渗入大地，自然得仿佛他本就该叫这个名字，本就该属于那个时代。
假死是障眼法，是给玄熵的迷局；度牒是通行证，是通往过去的钥匙。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跨越，一场联结两世的救赎，即将在迷雾中拉开序幕。而远在明代的江南，那个名叫沈素心的女子，是否已经感应到命运的丝线正在收紧？在某个深夜的织造局里，是否正有一台织机，在月光下轻轻转动，为这场跨越百年的相遇，织就最初的经纬？
夜色越来越深，太平间里只剩下仪器的微弱蜂鸣，和莠草上流转的微光。而在明朝嘉靖年间的苏州织造局，一间素净的厢房里，身着月白襦裙的沈素心突然从梦中惊醒，额角沁着冷汗。她下意识抬手抚向心口，指尖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热——那是一种隔着时空的触碰，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叩了叩她的灵魂。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桌案的织锦上，金线绣就的北斗星图，正泛着与她指尖同款的、淡淡的银光。
太平间的门轻轻合拢，仪器的微鸣中，莠草叶尖的金银流光如活物般蜿蜒，悄然缠上罗祥渗血的指尖。与此同时，远在明朝的沈素心蓦地捂住心口——那道陌生却温热的触感竟化作刺骨针芒！
……当假死之人的血与明朝织女的痛同步爆发，您认为这跨越时空的“债”该由谁来偿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