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百日契约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无数飞蛾在灯罩里扑翅,光影在冰冷的墙面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罗祥躺在不锈钢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台面边缘凝结的冰霜,凉意在指腹蔓延,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湿痕。这里的气息很复杂,消毒水的刺鼻味底下,还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甜味,像搁置太久的果盘,甜得发腻,又裹着几分腐朽的冷意。
他记得刚被送进来时,赵永信的手下在他耳边压低了声线交代:"低温能延缓能量逸散,最多争取十二个时辰。"现在,十二个时辰将尽,台面的寒气正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入肌肤,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时母亲敷在额上的湿毛巾——只是那次是沁凉的慰藉,这次却是彻骨的寒意,冻得他指尖微微发僵。
他缓缓抬起右手,目光死死锁在掌心。那道青铜色的烙印正缓慢蜕变,从青灰渐次转向暗金,边缘爬满血丝般的细密纹路,像有生命般微微搏动。更清晰的是指间传来的震颤感,仿佛有第二颗心脏在掌心肌肤下规律跳动,与胸口的心跳形成微妙的和弦,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深山古寺里悠远的晨钟,敲得他心神发颤。
"四十一天......"
这声音突兀地在颅内炸开,不是通过耳膜传递,更像是沉睡已久的古钟被骤然敲响后的余震,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上眼,意识里清晰"看"到素圈指环内壁浮现的血色数字——四十一,像用刚凝固的鲜血勾勒而成,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明暗交替。这个数字让他心头一紧:从最初三个月的倒计时,到屏障凝结时的能量耗损,再到此刻的迫近,时间从未停下它追赶的脚步。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透明化时的虚无感,像是身体某部分被生生剥离,永远留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舌根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甜味,是杏脯被盛夏阳光晒透后浓缩的醇厚滋味,甜中裹着极淡的酸涩,漫过舌尖时带着几分暖意。这味道猝不及防勾起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身着飞鱼服的男子靠在营帐阴影里,指尖从油纸包中拈起一枚杏脯,慢悠悠送进嘴里,侧脸被跳动的篝火映得明明暗暗,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沈沧。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刀剑碰撞的铿锵、战马撕心的嘶鸣接踵而至,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竟遗憾,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几乎同时,掌心的烙印骤然升温,烫得他指尖猛地一颤。一段更清晰的信息流顺着灼热感涌入脑海,不是具象的文字,而是直接烙印在认知里的指令:江南织造局,沈素心,绣春刀与密信。期限,与他所剩的阳寿完全重合。奖励是十年阳寿,以及......灵魂共鸣。后面这个词带着奇特的重量,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在他心头,隐约触碰到某个更深层的真相,却又模糊不清。
他试着在脑中追问细节,回应他的只有指环内壁数字的又一次搏动——四十。时间在一秒秒流逝,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在提醒他,这项任务早已与他的生命牢牢绑定,容不得半分迟疑。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刺得肺部发疼,却也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怎么样?"贾元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轻柔,怕惊扰了这死寂的空间。她站在门边,门框的阴影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形,三天未换的衬衫袖口沾着几片浅褐色的药渍,那是昨夜照顾小雅时,不小心被打翻的退烧药溅上的。小雅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的罗祥,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安,像受惊的小鹿。
罗祥撑着手臂坐起,冰凉的台面瞬间带走他背上残留的些许暖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有了新......方向。"他斟酌着词汇,喉咙干涩得发疼。系统的禁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锁住那些最关键的真相,让他无法对最亲近的人坦诚。他看见妻子眼底浓重的乌青,那是连日不眠的痕迹,心尖猛地一抽。他朝女儿伸出手,声音放柔:"小雅,过来。"
小雅犹豫了一下,小碎步跑到台前,冰凉的小手轻轻塞进他的掌心。就在父女相触的瞬间,罗祥感到掌心的烙印传来一阵奇异的暖流,不再是之前的灼烫,而是温煦的,如同冬日里晒透阳光的棉被,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小雅"咦"了一声,好奇地抬起自己的手背,那朵未绽放的花苞印记正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晕,与他掌心的暗金纹路遥遥呼应。"它好像......很开心。"小雅轻声说,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印记,又抬头望向罗祥的手掌,眼睛亮了几分,"爸爸,你的也在发光。而且......"她歪着头,鼻尖轻轻动了动,"我好像闻到了甜甜的味道,像水果糖。"
贾元欣快步走近,目光落在罗祥掌心那片已转为暗金的复杂纹路上,眉头微蹙,却没有追问。她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的无名指上,那枚素圈婚戒触感微凉,与他指间的指环隐隐相吸。三人的手叠在一起,三个不同的印记间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温和的暖意在彼此间流转,暂时驱散了太平间里渗入骨髓的寒意。
"需要做什么?"贾元欣问,声音很稳,但罗祥分明看见她藏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正微微发抖,指节泛白。
"找一个人。"罗祥迎上她的目光,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歉意与决绝,"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不敢说具体的四十天期限,怕那残酷的数字会熄灭她眼中仅存的光。
陈明远教授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攥着放大镜,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他俯下身,仔细查看着罗祥掌心的烙印,又示意他抬起带着指环的左手,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轻易触碰。"能量表征暂时稳定,但波动频率在加快。"老教授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指尖隔空描摹着烙印的纹路,"它在实时记录你的生命状态,并与之同步。看这里,"他指向烙印边缘那些血丝般的纹路,"它们的蔓延速度,和你刚才心跳加速的频率完全一致。这不像单纯的倒计时,更像是一种......同化过程。"
林栖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跳出一串复杂的波形图,线条起伏剧烈。"时空涟漪的共振信号在加强,源头指向......明代中晚期。"他盯着屏幕,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算,维持单向时空通道的最低能量消耗,恰好对应大约四十天的生命能量。这绝非巧合。"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满是忧虑,"而且信号源在移动,似乎正在逐渐远离我们这个时空节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赵永信靠在墙边,肩胛处的绷带还渗着些许暗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像纸,却难掩眼神里的锐利。"玄熵的'归档'清扫不会停止。"他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们能精准追踪高强度的时空活动,你们动作要快,而且不能闹出太大动静,否则只会引火烧身。"他咳了几声,捂着胸口缓了缓,才继续说:"明代的身份伪装,老猫或许有门路。但他那个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代价不小。上次我找他弄一批禁运的医疗设备,他收走了我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现在我连我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罗祥沉默地听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代价。他现在最支付不起的,就是额外的代价。他缓缓握紧手掌,烙印处传来坚实的温热感,仿佛那不是外来的印记,而是他生命具象化的碎片,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时间的紧迫。四十天,他要在这短短四十天里完成这项跨时空的使命,这不仅是救赎沈沧,更是拯救濒临耗尽的自己。他忽然想起罗振邦笔记里的一句话,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时空如织锦,每一根线都连着生死,每一个结都系着因果。"
当夜,罗祥毫无睡意。
他躺在临时总部休息室的窄床上,耳边清晰地"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那不是钟表的滴答,而是更像沙漏里的细沙摩擦,绵密而持续,带着不可逆的决绝。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微不可查的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顺着血管汇入那片无尽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消逝。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器,一格一格丈量着剩下的光阴。
子时刚到,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骤然变得滚烫,像是烧红的烙铁。他猛地坐起身,抬手望去,只见指环内壁那个血色的"四十"正发出幽幽微光,光芒穿透指环,与窗外遥远天际的某种无形波动产生共振,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光痕。一股强烈的虚弱感随之袭来,并非身体上的疲惫,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悄然抽走,留给他一片荒芜。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与上次透明化时的前兆如出一辙。
他摸索着下床,从贴胸口袋里取出那本属于罗振邦的皮质笔记本。封面的边缘早已磨损,露出底下浅棕色的皮革,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翻开扉页,父亲——或者说,前世的自己——那熟悉而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空非债,唯心所系。守护非重,唯愿所承。"
当初晦涩难懂的话语,此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他心头的锁。这以剩余生命为期的契约,或许从来不是偿还,而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继承。他继续往后翻,在一页画着奇怪星图的角落,发现一行小字,墨迹已经有些褪色:"沈沧嗜杏脯,常言其味如江南春,清冽中藏着暖意。"
他怔住了,指尖抚过那行字,白日里舌根泛起的甜意再次漫开,与笔记里的描述完美重合,仿佛两个相隔数百年的时空,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交集。他加快翻页的速度,在另一页泛黄的纸页上,找到更加令人心惊的记录:"灵魂共鸣非能力,乃状态。当两个时空的同一灵魂频率相合,可跨越界限,共享感知,共承宿命......"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口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抬头望去,贾元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月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睡不着?"她轻声问,走进来将水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元欣,"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心头一酸,"如果......如果我变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人,变得连你都不认识了,你会害怕吗?"
贾元欣沉默片刻,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指腹蹭过他眼下的乌青,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我爱的从来不只是罗振邦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河流会改道,会汇入新的支流,但水还是那汪水;树木会生长,会抽出新的枝桠,但根还是那截根。你就是你,从来没变过。"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指尖停留在"守护非重,唯愿所承"那句话上,目光柔和却坚定:"你......你前世,写下这句话时,大概也面临着和你一样的选择吧。"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无论你要去多久,无论你会变成什么样,记得我和小雅在这里等你回来。家永远在。"
罗祥感到喉头哽咽,眼眶发热。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的烙印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出细小的分支,如同生长的树根,顺着掌纹与他的血脉紧紧交织在一起。这不再是外来的印记,不再是冰冷的契约,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跨越时空的传承。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色深沉如墨,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坠落的星子,在黑暗中闪烁。掌心的烙印在夜色里散发着稳定的暗金微光,不再令人不安,反而成了这无尽黑夜里,一个只属于他的、确切的坐标。
舌根那杏脯的甜味再次悄然浮现,这一次,甜意之下,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战场的铁锈气息,以及更深处的、一声跨越百年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四十一个夜晚,格外漫长。但他知道,黎明终将到来,而他必须带着这份传承与守护,踏入那片未知的时空,迎接新的使命与挑战。只是他没看见,在他转身的瞬间,贾元欣无名指上的婚戒,正悄然泛起与他指环同源的青铜色幽光,一枚细密的纹路,正顺着她的指节,缓缓向上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