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旧梦温·庭月
“那声音是什么…”
圣荑抓着上官昭要起身,又被轻轻推倒。
“若是安和来了,那我们”圣荑一时心悸,眼前一片红色又转为黑。
晞王把他发带蒙在他眼上,却还听到他颤着声问,“这里到底是哪里?”
是哪里?
晞王笑笑,笑他说胡话,拿余下的发带擦去他面颊眼泪,“晞王与晞王妃,还能在哪儿?”
“当然是在正院了。”
所以,他们是在安和的院子里…行这等事。
然后还…被看见了?
圣荑心痛过后便是恼怒,一巴掌扇在晞王面上。
但上官昭却更沉静,眼眉越发嫣然,制住他挣动的手,又是许多吻落下来。
他肆意宣泄着不被允许的爱意,他一面爱着圣荑,一面恨所有人。
圣荑越是让他失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是不得已被推回,他便越是恨他们身边的一切。
“……你说她的话太多了。”
他把发带换了位置,塞于圣荑口中。
那双美目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上官昭微笑,“殿下,只看着我就好了。”
他把一颗真心剖给圣荑,圣荑却选了退却,转身说着“害怕”,就把他卖给了他父皇。
原来世人爱的不是热烈的真心,是伪装。
甜言蜜语加别有居心可以收获情意,真心捧出一颗却只有畏惧。
圣荑爱的只是他的伪装,是乖顺的温良,甘愿臣服的假象。
他受不了他的真实面貌么?
那这与百年之前,公主爱着那敖骄的皮囊,分不出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上官昭为自己悲哀,泰山府君为前世悲哀。
这一刻,前世今生都对圣荑生了恨。
但恨意一瞬消亡。
安王伏在朱锦红绸上转头看他,泪痕在透进来的丝缕月光照拂下,柔柔地漾光。
口中勒着发带,圣荑眼中哀绝。
上官昭到底不舍得真恨。
便只好惩罚他。
“殿下,留着你的眼泪,为我哭吧。”
“不许再为别人了。”
他将人拥进怀,恍惚是旧日,隔了百年风烟的燕宫。
青铜殿里相守,岁月不知忧。
安和抬手,指了不远的围亭,围帐不知是被风吹还是如何,竟微微摆动。
那“晞王”看了,面色也难看起来,“真是禽兽。”
安和小心翼翼盯着他,“夫君…你是真的。”
她只愿那是真的。
但面前的人笑了,是平常她所见惯的那种痞气。
她不由后退半步。
“晞王”拉住她,“安和,你怎么能弃我而去呢?”
她被捏着下巴抬起头,“晞王”的容颜换了陌生人的脸,那痞气归于此人的面容才是合宜。
“你可不能走,”尉迟甲牵起她的手往脸上放,“我长得也不差呀。”
“孩子,也会很漂亮的。”
他还想摸她的肚子,安和霎时反应过来,推开他就跑。
但尉迟甲略施小术,安和便被面前的火光逼回来。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晞王会这些街头幻术了。
尉迟甲强抱住她,“跑什么,什么都没有变。”
“一直都是我,都是你夫君。”
“怕什么?”
安和抱着肚子垂泪,却激怒了尉迟甲。
他将人快步抱到正院内室,安和顾忌孩子不敢挣扎。
“这是正院,王妃所居,你是晞王妃,我是晞王,为什么还要流泪?”
他把安和的衣袍件件剥去,“这孩子依旧是世子,郡主…什么都没有变。”
“难道…”尉迟甲忽地眸子染赤色,“你喜欢那个真的晞王?”
“你敢喜欢旁人?”
安和终是哭出声来。
夜里,夜莺乘着雾气飞回巢穴,带回了人间的荒唐消息。
它们窃窃私语,在高高枝头,望着月下的一切。
......
在太渊帝治下,是很难造反的。
所以再是居心叵测者,也是只是想让安王与今上生嫌隙,往后立储议皇考,都是内乱的由头。
或者毁了安王,也能打击太渊帝,更能让未来储君与太渊帝生仇。
他们是想要搞乱天下,但是也没有指望过叛乱或兵变成功。
其中元国不驯的余孽也是想和太渊帝议价,谋些钱财与前程。
多是当年慕容帅治下的残部,也和西域十三国的残部混在一起,连年累月地绑架元慕,想要元慕自立为元帝,与太渊帝谈判。
奈何回回都被元慕反手举报送进了大牢。
而季笙耿耿于怀的是度灏之死,是陈目千之死,是亡国之恨。
所以他不想看陶定樽的美满,并觉得这是背叛。
“你还来做什么?”
他如今困顿于梁州狱,终于被承认为反贼了。
也算是求仁得仁。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陶定樽已在现世里做了旁人,不再是陈国的璟侯,也不再是陈帝的学生。
他要允许自己做盛世里的反贼,也允许陶定樽做故国的叛徒。
牢房里干净明澈,还有案几与蒲团。
陶定樽看着他,季笙与旧日的师兄没有什么两样了。
那干净醇和的气质,轻扬淡然的风度又回来了,只更沉静,像是大梦一场之后的岁月,什么都没改变,但又沧海桑田。
梁州狱,季笙关在梁州狱。
从前梁州就是赫连釉所辖,他早知道季笙有这么一日,所以连牢房都早早备好了。
那季笙知道么?
陶定樽心有隐痛,为故人,为故国。
但只久久无言,过后笑道:“让我坐一会儿吧,我送你一壶太平清,还有玫瑰饼。”
都是旧日的,陈国的味道。
季笙仰头,看着狱中天窗散的尘与光。
他端着剑州盏,盯着看盏底斑斓闪耀若星河的釉色。
仿佛此时饮下,关于陈国的执念就要如烟尘般散了。
“定樽,他呢?”
玫瑰饼又被陶定樽放回瓷盘,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赫连琅在季笙也被押下之后,直接向太渊帝请道:“请陛下杀之。”
完颜漾面色沉凝,也没有求情。
但太渊帝似乎并不愿意杀人。
他知道所有内情,也希望凭借季笙之事解开前朝士人的心结,那藏书阁里的燕典,他早就派人换了。
只不过若是季笙敢烧那些赝品,一样罪无可恕,死罪难逃。
但季笙不是没烧么?
算他还有些士人风骨,知道轻重。
而赫连家族,前元诸王现下又如此乖觉,倒不如给一个面子。
便只道:
“赫连釉领回去好生管教,至于季笙,就关在梁州。”
“什么时候他想通了,再行流放。”
赫连琅领旨,但还是拿不准今上的意思。
他不敢判得轻了显得包庇,也不敢真让赫连釉死了让今上以为自己藐视皇权…
于是想了几日,最终不耐烦地指了指运河边上的工事。
“把那小子扔那儿做工去!干最苦的活儿!”
“什么时候这条运河通了,他才能自由。”
但一想到赫连釉自由之后又会去满天下去找季笙,立马改变主意,“不,这条运河修完了,还有黑水域那边的…让他一直修,一日假都不要给他放。”
季笙年轻时在元国是那样烈性:“但凡给我一星希望,我都要将你们这些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统统杀了!”
后来倒是脾气压着了,又因为那度灏被慕容帅虐杀而发疯,二十年过去都不忘…到今日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他倒是真想把季笙给杀了,但今上又一直注目季笙……
“告诉季笙,他若认罪,然后承认自己是太渊之臣,不做前陈余孽,就放他出狱。”
季笙那等高傲性子,听了这话一定气得在狱中撞死,拼死不做太渊之臣,不活在旁人铸就的盛世之下才对!
这样一来,自己不动刀兵就除了祸害,简直妙极。
赫连琅顿就觉得自己解决了心腹大患,美滋滋到河岸上看总给他惹事的弟弟做苦工。
哼,活该!
但是这小子怎么越来越有干劲了?
他觉得不对,顺着赫连釉目光看去,季笙穿着布衣在工地上清点和计写。
赫连琅:“……”
他问自己派出去的人,“季笙怎么出来了?”
那人道,“他认错了,也承认自己是太渊之臣了。”
赫连琅:“……”
就这么快认错了?二十年都没人认,现在就认了?
“然后今上就把他流放到梁州运河工事了。”
赫连琅:“……”
今上…还真是仁慈啊。
也太仁慈,太贴心了点儿吧!
他要回北都康业去,这一对疯子,就让他们纠缠去吧。
赫连釉搬完了石头,急忙跑到季笙身边嘘寒问暖。
“现今快入冬了,你在这里计写,手冷不冷?”
季笙做的都是不能再轻的活儿,何劳赫连釉这样过问?
他自己的手都被砸伤了,渗出血在白布上。
“我本来就是拿笔的。”
季笙抿唇,纸张单薄,丹青绘其上。
但笔墨千年,纸卷千载,比什么国都长久,比什么王族皇家都更接近不朽。
单薄之质,承千年渊远。
极目天野,平林低树,山河在拥。
“以后,也是拿笔之人。”
这天下谁都能主宰,这天下,也谁都拿不去。
无尽之藏,在眼中,在笔端,他怎么而今才明白?
赫连釉晶亮的眼眸望着他,他读出欣喜。
从怀中拿出一块玫瑰饼给他,像二十年前一样。
那个门前的孩子与眼前的高大男子重叠。
这个天下与那时天下,也没有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