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乘凉时,邻居讲的故事记录
那会儿,还是九几年,我记事儿了。咱们这村子,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哪有什么水泥路啊?全是土道,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车轱辘轧过去,就是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晚上就更别提了,黑灯瞎火的,连个路灯的影子都没有,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出门就靠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要是赶上阴天,那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你得摸着墙根儿走,不然一脚踩进谁家的粪坑里都不知道。
我姐,嫁得不远,就在后沟子李家。她亲家,就是李家的儿媳妇,叫秀兰,人长得俊,心眼也实,就是有个爱好——爱打麻将。那会儿,打麻将就是村里人最主要的消遣,尤其是农闲的时候,几个妯娌、邻居凑一桌,从天黑能搓到鸡叫。输赢也不大,就是图个热闹,赢几毛钱,输几根烟,乐呵乐呵。
有一阵子,秀兰她婆婆家那边,一到晚上就聚堆打牌。秀兰也爱去,可她有个小闺女,才五六岁,叫小梅,晚上离了妈就睡不着。秀兰没法子,只好每回都带着小梅一起去。牌局散得晚,等她们娘俩往回走,天都老深了。
那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月亮倒是挺圆,像面大银盘子挂在天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照得土路白茫茫的,能看清个大概。秀兰骑着她那辆“大金鹿”二八自行车,小梅就坐在后座的大梁上,小脑袋一颠一颠的,快睡着了。
从她婆婆家回自己家,得穿过村子西头一大片西瓜地。那会儿西瓜还没到熟的时候,地里全是绿油油的瓜秧,开着黄灿灿的小花,一垄一垄的,望不到边。空气里弥漫着瓜秧的青涩味和泥土的腥气。
秀兰骑得不快,想着闺女快睡着了,得轻点。突然,坐在后座的小梅,刚才还迷迷糊糊的,猛地一下,两只小手像铁箍一样,死死地抱住了秀兰的腰,小脸紧紧地贴在她妈的后背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带着哭腔,声音又尖又细,吓人得很:“妈妈!妈妈!我怕!我怕啊!”
秀兰吓了一跳,赶紧问:“闺女,怎么了?做噩梦了?”
小梅把头埋得更深了,抽抽搭搭地哭着说:“妈妈!地里!地里有……有两个穿白衣服的人!在……在啃西瓜!”
“啥?!”秀兰的心“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冒。她下意识地顺着小梅指的方向,往路右边那片西瓜地里看去。
月光下,西瓜地里一片寂静,绿油油的瓜秧随风轻轻摆动,黄花星星点点,哪有什么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壮着胆子,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除了瓜秧,还是瓜秧。
“傻闺女,净说瞎话!”秀兰松了口气,以为是孩子睡迷糊了,做了恶梦,或者是月光把瓜秧的影子晃得像人影了,就哄她,“地里哪有人?都是瓜秧子!别怕,妈妈在呢,咱回家。”
可小梅根本不听,抱得更紧了,哭得更凶了,小身子抖得停不下来:“不!有!就在那儿!穿着白衣服!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他们……他们在啃西瓜!啃得可响了!妈妈,我害怕!我们快走!快走啊!”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那恐惧是装不出来的。秀兰虽然没看见,可被孩子这么一闹,再看着那一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瓜地,心里也“突突”地打起鼓来。这大半夜的,荒郊野地,孩子能看见什么大人看不见的?她不敢再耽搁,也顾不上车座不稳了,猛地一蹬脚蹬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赶紧骑过去。
她这一发力,那辆老自行车的脚蹬子“嘎吱嘎吱”地响,链条也“哗啦哗啦”地转,她骑得那叫一个快!那感觉,真不是蹬车,是两条腿在拼命地刨,恨不得把脚蹬子都蹬出火星子来!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刮,她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再也不敢往右边瞥一眼。她能感觉到,后座的小梅,还在死死地抱着她,小脸冰凉,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就这么一路狂飙,终于冲出了那片西瓜地,看到了自家门口那点昏黄的煤油灯光。秀兰把车“哐当”一声扔在院子里,手一软,差点没站住。她赶紧把小梅抱下来,孩子小脸煞白,嘴唇发青,还在不停地发抖。
秀兰又心疼又后怕,赶紧把孩子抱进屋,又是倒热水,又是捂被子。等小梅稍微平静下来,她才问:“闺女,你真看见了?在哪儿?什么样?”
小梅抽抽搭搭地说:“就在西瓜地里,路右边。有两个,都穿着长长的白衣服,拖到地上。一个蹲在那儿,头低着,好像在啃什么;另一个站着,也低着头,手举着……他们啃得可响了,‘咔嚓咔嚓’的,跟……跟啃骨头似的!妈妈,他们穿白的,是鬼吧?”
秀兰听完,浑身的汗毛又竖起来了。鬼?她当然不信。可她更不信的是,那地里,现在根本就没有西瓜可以吃!她自己家也种瓜,她心里有数!那会儿瓜秧才开花,最大的瓜也就拇指大小,裹在花里,连个瓜蛋子都算不上,连猪都不吃!哪来的西瓜给他们啃?而且,啃得“咔嚓咔嚓”响?啃什么能发出那种声音?啃瓜?瓜是软的!啃瓜秧?那声音也不对!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她当时骑车经过,离那片地那么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可孩子说得那么真,那么害怕,那恐惧,骗不了人。
打那以后,秀兰彻底不打夜麻将了。甭管别人怎么劝,牌桌散到多晚,她是一次都不去了。她说,她不怕自己出事,就怕再带着小梅走那条路。她宁可白天多干点活,晚上在家守着孩子。
后来,她跟别人说起这事儿,别人也说,那会儿西瓜地里,是有些不干净。早些年,有两人,听说死前就爱在地里偷瓜吃,被看瓜的打了,一气之下,寻了短见。老辈人就说,那俩冤魂,死不瞑目,总在瓜熟的时候回来,想吃口瓜,可他们死时穿着干活的白褂子,所以总显白影。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分不清时节,瓜没熟时,也回来“啃”,啃的……是瓜秧?还是……别的什么?谁也说不清。
秀兰不敢想。她只知道,从那以后,每到月圆的晚上,她要是路过那片西瓜地,总觉得地里的瓜秧影子,看起来格外像两个蹲着的人。而小梅,直到长大嫁人,都特别怕黑,特别怕走夜路,有些事,大人看不见,不代表孩子看不见。孩子的眼睛,有时候,比谁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