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立夏第一场暴雨。
晚21:00,故宫东南角,菖蒲河公园对面,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被积水映成碎镜。
镜中央,立着一座“不存在”的私人博物馆——棠音馆。
三年前,沈砚礼用全部身家拍下这块地,却只在竣工那天带顾京棠来过一次。
那天,他亲手把钥匙塞进她掌心,笑得嚣张:“给你造座金屋,关你这只魅魔。”
她回:“金屋太俗,我要玻璃,易碎,才配得上谎言。”
于是整座馆用单向防弹玻璃铸墙,夜里亮灯,像一盏巨大的、易碎的走马灯。
——此刻,灯亮了,暴雨里第一次对外开放。
却只为一个人。
……
直升机直接降落在屋顶停机坪。
顾京棠先跳下,回身,朝舱内伸手。
沈砚礼弯腰,掌心与她相触那一瞬,暴雨声像被谁按了静音。
他失忆,却独独记得“怕高”。
百米高空,他闭眼,任她牵。
“睁眼。”
男人眼皮颤了下,独眼映出整座华都——
雨夜灯火在她背后铺开,像一条流动的银河。
而她,是银河里唯一静止的月亮。
“沈砚礼,欢迎来到你的废墟。”
她声音温柔,却带着刀锋的冷。
……
电梯一路向下,直达负一层。伴随着轻微的震动,电梯门缓缓打开,黑暗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某种机关被触发,又像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一瞬。
数百盏射灯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照亮了一座被白绸覆盖的巨大物体。
那东西轮廓分明,却因披着洁白的绸布而显得神秘莫测,仿佛一座沉睡千年的雕像,只待揭开面纱便能唤醒它的灵魂。
顾京棠站在原地,抬手抓住了垂落在旁的一角绸布。
她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与冷静。
“刷——”随着她用力一扯,那层白绸如瀑布般滑落,露出了隐藏其中的秘密——一架古琴。
这是一架唐制古琴,通体乌黑,散发着岁月沉淀后的深邃光泽。
然而,琴身上遍布血色断纹,那些裂痕如同雷电撕裂夜空后留下的痕迹,既狰狞又壮美,让人不禁屏息凝神。
琴腹处刻有一行小字,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大历十四年,京棠斫。”
短短几个字,却像一道重锤狠狠敲击在沈砚礼的心上。他的呼吸猛地一滞,胸口泛起阵阵隐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翻涌搅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架琴,却在指尖距离琴弦仅剩一寸时硬生生停住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琴面上,那道新鲜的裂痕刺痛了他的双眼。这裂痕尚未经过修补或上漆,边缘粗糙得像是被人徒手劈开一般,充满了暴戾与不甘。
“三个月前,你把它寄存在我这里。”顾棠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精准地刺入沈砚礼的耳膜。
“寄件人栏,你写的是——‘债主’。”
她的话语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湿透又风干的纸条。
纸张皱巴巴的,似乎承载了太多情绪,她展开它,念道:“【棠音馆竣工礼,我若回不来,把它劈了当棺材。】”
“沈砚礼,”她抬起头,眸色温润如水,却藏不住眼底的锋芒,“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她稍稍停顿,语气陡然转冷,“第一,我替你把它劈完,连人带琴,一起埋;第二,你自己弹,弹到我想起原谅你的理由。”
……
雨声密集地砸在玻璃穹顶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犹如无数牙齿在啃噬着脆弱的屏障。沈砚礼缓步走向那架古琴,单膝跪下,用那只仅存的眼睛细细辨认着每一道断纹。
他的神情专注而复杂,仿佛试图通过这些裂痕解读出什么答案。良久,他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弦呢?”
顾京棠摊开手掌,七根冰丝弦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它们在灯光下泛出幽蓝的微光,宛如冬日湖面冻结的寒意。
“冰蚕弦,只有在零下六十度的时候才会变得坚韧。”
她低声解释,语气淡漠,“今天雨冷,刚好合适。”
她垂下眼帘,将弦一根根递给他,动作缓慢而慎重,仿佛不是在递琴弦,而是在递七道判官笔,每一根都蕴含着审判的力量。
男人接过琴弦,指尖被割破,殷红的血珠顺着伤口滚落,滴进琴腹之中。
奇异的是,那些血液竟被迅速吸收,乌木的颜色因此变得更加深沉,仿佛这把琴本身就是一个贪婪的生命体。
调弦、轸轴、试音——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铮——”第一个音符响起,清脆而孤寂,像黑暗中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短暂的光明驱散了周围的阴霾。
第二个音符紧随其后,这一次,雨幕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劈开了一道缝隙,淅沥的雨声暂时退去,只剩下琴声回荡在空气中。
就在第三个音符即将奏响之际——
顾京棠忽然伸手,按住了琴弦。她的动作极快,声音轻得近乎气音:“够了。”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被那琴声割伤了一般。片刻之后,她再次开口,这次喊出了他的名字:“沈砚礼。”
这是她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时,没有带上任何锐利的情绪,反而多了一丝柔软。
“这首曲子,叫《入阵》。”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以前说过,弹它给我听,就等于把命交到我手里。”她注视着他,目光如炬,“现在,命在我手里。”
稍作停顿,她补充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玩味和冷酷:“利息怎么算?”
……
男人没答,只伸手,覆在她手背。
掌心粗粝,温度却高得吓人。
他牵引她,指尖按在第七徽,轻轻一拨——
“铮!”
尾音震颤,像一根银线,把两人心脏串在一起。
“顾京棠,”他声音低而稳,像终于学会走路的孩子,迈出第一步,“我忘了所有,但没忘这个。”
“它叫——”
“《归棠》。”
琴音骤起,风雨被挡在玻璃外,馆内却像有海啸。
顾京棠被音浪推得后退半步,腰撞上展柜,冰丝弦割破她指尖,血珠溅在琴面——
与男人先前那滴血,恰好连成一枚极细的“棠”字篆体。
最后一音落下,玻璃穹顶发出“咔啦”脆响——
一道闪电形裂纹,自顶端炸开,却迟迟不碎。
像悬在头顶的审判,迟迟不落。
……
琴音散尽,馆内只剩雨声。
沈砚礼收手,独眼抬眸,第一次主动开口要债:
“我弹完了。”
“原谅了吗?”
顾京棠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轻轻吮掉,声音含混:“还差一个尾音。”
“什么?”
她伸手,勾住他风衣腰带,把人往前一带——
两人距离瞬间归零,呼吸可闻。
“尾音——”
她踮脚,贴在他耳畔,用极轻的气音补完:
“——你。”
下一秒,她侧头,吻住他。
不是少女雪夜檀香,也不是少年血与火药。
是冰蚕弦断后,灼烧的焦味。
是废墟里,唯一鲜活的火种。
……
深吻间隙,顾京棠抽空,把一枚钥匙按进他手心。
齿痕冰凉,刻着一个日期——
【2017.09.07】
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大学后山。
“沈砚礼,”她抵着他额头,声音终于软下来,“棠音馆,我收下了。”
“本金抵消。”
“利息——”
“用你余生,按秒还。”
男人收拢五指,钥匙齿口割破掌纹,血渗进金属凹槽,像给契约盖章。
“成交。”
……
暴雨凌晨两点。
菖蒲河水位暴涨,却有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巷口。
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半张老人脸——沈家老太爷,沈怀瑾。
老人抬眼,望向玻璃馆内交叠的两道剪影,轻轻叩了叩龙头拐杖。
“阿礼,”他声音低哑,“你终于把命交出去了。”
“下一步,该轮到我收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