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年间,澜沧江畔,层峦叠嶂之中,依偎着一个傣家寨子,名为“曼响寨”。
寨子临水而建,竹楼幢幢,凤尾竹摇曳生姿。此处江水湍急,暗流潜藏,更有险峻的“回龙湾”,漩涡连环,舟楫难行。寨中老人常言,江中有“叭啷”(傣语,水鬼或精怪),不可轻易触犯。
曼响寨里有个少年,名叫岩罕,年方十六,父母早逝,跟着寨里最好的老猎人波玉温长大。岩罕水性极佳,胆大心细,更有一手潜入深水、于石缝间捕捉一种名为“金线鳅”的珍稀小鱼的本事。此鱼通体银白,唯脊背有一条金线,在幽暗水底如流光闪烁,据说味道极为鲜美,能滋补元气,但极难捕捉,唯有岩罕这般好水性的后生,偶有所获。他将捕来的金线鳅或给波玉温阿叔泡酒治风湿,或换取些盐巴布匹,从不多取。
这年盛夏,雨水稀少,澜沧江水位下降,露出了许多往日深藏水下的嶙峋怪石。一日,岩罕为给病重的波玉温阿叔补身子,再次潜入回龙湾附近的水域寻找金线鳅。他避开几个明显的漩涡,如一条游鱼般潜至一处光线晦暗的江底石林。正搜寻间,忽见前方一道微弱的银光闪烁,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体型远超寻常的金线鳅,其脊背上的金线尤为璀璨,几乎耀目。但它似乎被卡在两块巨石的缝隙中,漂亮的银色尾鳍无力地摆动,显得十分虚弱。
岩罕心中一动,如此灵物,若能捕得,或能让阿叔病情大好。他悄然靠近,伸手欲抓。那金线鳅似有所觉,黑珍珠般的眼中竟流露出几分哀怜之色,不再挣扎。岩罕的手触及其冰凉滑腻的鳞片时,心中忽生不忍:“它被困于此,已是可怜,我若趁危捉它,与那些江中掠夺水族生命的‘叭啷’何异?” 他想起波玉温阿叔常教导他,猎人取食,当取之有道,不伤幼雏,不捕濒危。
念头一转,岩罕收回手,转而小心翼翼地去搬动那两块卡住鱼身的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石缝撑开一些。那金线鳅得了空隙,银光一闪,迅速游出,却未立刻逃走,反而绕着岩罕的手腕轻盈地转了三圈,鳞片擦过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凉意,随后才投入幽暗的江水深处,消失不见。
岩罕空手而归,心中却并无遗憾。说也奇怪,波玉温阿叔的病,自那日后竟渐渐好转起来,不出半月,便能下床行走,寨中郎中也连称奇哉。
数日后的黄昏,岩罕在江边清洗猎具,忽见上游漂来一物,在夕阳余晖下闪着银光。他捞起一看,竟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鳞片,形似鱼鳞,却坚硬如铁,触手温润,边缘流转着淡淡的金辉,美丽非凡。岩罕心知此物不凡,必与那日所救的金线鳅有关,便小心将其收入怀中贴身藏好。
自那以后,岩罕发现自已的水性似乎更好了,在水中闭气的时间长得惊人,目光也能穿透更深更暗的水域,仿佛江水对他格外亲和。更奇的是,他偶尔能听到水中传来一些模糊的、如吟唱般悦耳的声音,指引他避开暗流,找到鱼群丰沛之处。他依旧捕捉金线鳅,但每次下水,只取所需,绝不贪多。而每当他潜入水底,腰间那块贴身佩戴的银鳞便会发出微光,驱散一些试图靠近的水蛇或恶鱼。
寨中人渐渐发觉岩罕的异处,又见他每次归来收获颇丰且总能逢凶化吉,便开始流传岩罕得了江中“叭啷”的庇佑。有人羡慕,也有人暗自嘀咕,觉得他与非人之物交往过密,恐招不祥。
这年秋天,一支汉人商队来到曼响寨,为首的是个姓钱的胖商人,精明世故。他听闻了岩罕的奇遇,又偶然见到岩罕在江中如履平地的本事,便动了心思。钱商人私下找到岩罕,掏出白花花的银子,要岩罕为他从回龙湾最深、最险的一处名为“葬龙窟”的水洞中,捞取一种传说中的“水底沉香”。据说此木埋藏江底千年,受水力挤压,香气沉郁,可做极品香料,价值连城。曾有无数水性好的傣家人试图潜入,皆有去无回。
岩罕当即摇头拒绝:“葬龙窟是江神居所,惊扰不得,去了必死无疑。”
钱商人却不死心,利诱不成,便改为威逼。他勾结了附近土司手下的一名小吏,以“拖欠官税”为名,要挟曼响寨,若岩罕不取回水底沉香抵税,便要加重全寨的赋税,甚至抓人去服苦役。
全寨哗然,人心惶惶。寨老和波玉温阿叔都愁眉不展。岩罕看着乡亲们忧虑的面孔,想起那日益沉重的税赋,心中挣扎万分。他抚摸着怀中那片温热的银鳞,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岩罕找到钱商人和那小吏,沉声道:“我可以一试,但需依我三件事:第一,无论成败,不得再为难曼响寨;第二,我只身前往,你们需在岸上等候,不得靠近江边窥视;第三,若我三日未归,便是葬身江底,你们即刻离开,永不踏足曼响。”
钱商人只求宝物,满口答应。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回龙湾水声轰鸣,雾气沼沼。岩罕深吸一口气,佩戴着银鳞,跃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入水,那银鳞便散发出比以往更强烈的光芒,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将他笼罩。他循着心中那若有若无的吟唱声,向葬龙窟深处潜去。
窟内黑暗无光,水压巨大,怪石嶙峋如兽齿。银鳞的光芒仅能照亮数尺范围,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水流划过耳边的声音。岩罕感到胸口发闷,但他咬牙坚持,不断下潜。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片坍塌的古木森林,想必是古老的地震将其陷入江底。在那枯木丛中,他果然看到几段颜色深黑、隐隐散发异香的木头,正是水底沉香。
他正欲上前取木,忽觉周围水流变得湍急混乱,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侧后方传来。他回头一看,心中骇然!只见一个巨大的、似鱼非鱼、似蛇非蛇的黑影,正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无声无息地向他袭来!那正是寨中古老传说里,盘踞葬龙窟的凶物——“披雅”(傣语,巨怪或恶魔)!
岩罕奋力挣扎,但那吸力太强,眼看就要被卷入巨口。危急关头,他胸前的银鳞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如同一个小太阳,将整个黑暗的水窟照得亮如白昼!那光芒中,隐约可见一条巨大的、通体银白、金线闪耀的灵鱼虚影,昂首摆尾,发出一阵清越激昂、穿透水波的吟啸!
那“披雅”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蕴含灵力的吟啸所慑,动作一滞,眼中竟露出一丝畏惧。
与此同时,岩罕感到一股柔和而巨大的力量托住了自己,并推动他迅速向上。他趁机抓起最近的一段水底沉香,在那银光与灵鱼虚影的庇护下,急速上升,冲破重重水幕,最终“哗啦”一声跃出水面,重重摔在岸边的浅滩上,手中紧紧抱着那段乌黑的沉香。
岸上的钱商人等人早已被刚才江底隐隐传来的异响和瞬间翻涌的江水吓得面无人色,见岩罕生还且带回了沉香,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接过沉香,履行诺言,仓皇离去。
岩罕精疲力竭,抬头望向江心,只见那耀眼的银光和灵鱼虚影已缓缓沉入水中,消失不见。他摸了摸胸口,那片银鳞依旧在,但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温度也降低了。
他将那段水底沉香献给了寨子,由寨老做主,变卖后抵偿了税赋,余下的钱购置了粮食分给寨民,助大家度过了难关。
经此一事,岩罕更加沉默。他依旧下水捕鱼,但不再潜入过于危险的水域。他时常坐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仿佛在倾听那只有他能听到的吟唱。而怀中那片银鳞,虽不再发光发热,却始终陪伴着他。
许多年后,岩罕已成老人。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他安详地逝于江边的竹楼里。族人为他整理遗容时,发现他贴身佩戴的那片银鳞,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捧细碎的银沙,如同江岸边的微光,从他指缝间悄然流散。
而澜沧江依旧奔流不息,曼响寨的子孙中,偶尔会有水性极佳、心性善良的孩子,据说在月明之夜,能听到江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如吟唱般悦耳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银鳞、善意与守护的古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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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 银鳞儿(精怪·河灵)
· 出处: 灵感源于傣族等西南少数民族对江河的敬畏与崇拜,以及关于水中灵物(如鱼精、河神)的传说。金线鳅为虚构,取其形似部分珍稀鳅类,并赋予其灵性。
· 本相: 并非寻常鱼类精怪,乃是澜沧江部分流域中,水脉灵气与纯净水魂长期凝聚所化的河灵。其本体为一条脊带金线的银色灵鱼,拥有操控部分水流、感应心念、释放守护灵光及以吟啸震慑凶物的能力。其力量核心在于“纯净”与“守护”,对心怀善意、尊重江河者抱有好感,甚至会赠予自身鳞片作为信物与护符予以庇护;对贪婪、暴虐、企图破坏水脉平衡者,则会显化力量进行警告或驱逐。其鳞片是其部分灵力的载体,但也与本体心意相连。
· 理念: 善念动河灵,贪婪触凶煞;取舍有度,方得长久。 本章通过“银鳞儿”与少年岩罕的际遇,探讨了人与自然(特别是江河)相处之道。岩罕因一念之仁(放弃捕捉被困灵鱼)而结下善缘,又因坚守原则(取之有度,不贪不婪)而获得庇护,最终在被迫涉险时得到河灵相助,化解危机。与之相对,钱商人的贪婪与威逼,则引动了水底凶物“披雅”,险些酿成大祸。故事强调了在利用自然资源时,需怀有敬畏之心,懂得取舍与平衡,善意与尊重方能引来真正的守护,而强取豪夺往往只会招致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