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文昌的夜空澄澈得像被潮水反复淘洗过,椰影在月光里摇曳,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冷。林知夏蹲在仓库后窗,把指北针对着月光,背面那行"Trust but verify"的刻痕像一条细线,勒进她的指腹,也勒进她的神经——沈卫国的信任,始终只肯给一半。
而此刻,另一半也开始摇摇欲坠。
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尖利的旋律划破寂静,紧接着是一段广播:"广大知识青年要严于律己,警惕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侵蚀......"
林知夏皱眉,她敏感地捕捉到"警惕"二字被咬得格外重,像有意在暗指谁。广播未停,仓库前门被"砰砰"拍响——
"林知夏,出列!"
是王秋红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亢奋。
晒谷场灯火通明。
两张长桌拼成临时"审判台",红布横幅上写着"批判坏分子大会"。
王秋红站在中央,手里扬着一叠照片,声音尖得像玻璃碴:
"大家看!这就是某些人披着知青外衣,干出的丑事!"
照片被钉在木板上——
月光下的椰林,林知夏与沈卫国并肩而行,两人相距半步,影子在地面交叠;
碉堡外,沈卫国递给她手枪,指北针在月光里反光;
吉普车旁,他替她关车门,手掌短暂地护在她头顶......
每一张都借位得恰到好处,像一对深夜私会的恋人。
人群哗然。
妇女们窃窃私语,男人们投来暧昧又鄙夷的目光。
王秋红冷笑,继续加码:"沈副营长是有婚约的人!女方在军区总院当医生,两人青梅竹马!林知夏明知故犯,不是破坏军婚是什么?"
林知夏脑子里"嗡"的一声——
沈卫国有未婚妻?她第一次听说。
可她知道,这时候任何解释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批判会持续到深夜。
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打倒女流氓!""知青要纯洁,不要破鞋!"
有人朝她扔椰子壳,有人把墨汁泼到她胸口。
王秋红趁机上前,一把扯开她的衣领,露出锁骨处被椰壳划出的红痕——
"大家看!这就是证据!"
红痕在灯光下刺目,像一道无法辩解的罪证。
林知夏被按着头,90度鞠躬,汗水顺着发梢滴到地面,与墨汁混成肮脏的灰黑。
她余光扫过人群,看见阿石站在最外围,嘴角噙着笑,手里把玩一枚铜质齿轮坠子——齿缺角度与疯子给她的一模一样。
谣言的源头,不言而喻。
会后,林知夏被关进队部后院的"小黑屋"——
原是储存薯干的土窖,四壁无窗,只有一扇矮门,高不足一米七,成年人进去必须弯腰。
门锁落下,黑暗像一口缸,把她倒扣其中。
她靠墙滑坐,听见门外王秋红压低声音交代看守:
"不许给灯,不许送水,饿她三天,看她还怎么发浪!"
脚步声远去,黑暗陷入死寂。
林知夏却轻轻吐出一口气——
对方急着把她踩死,恰恰说明"椰影"开始慌神。
她抬手,摸到左腕上的铜制指北针,表盖背面,沈卫国亲手刻的那行英文字母仍在。
指北针在黑暗里微微发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同一时间,团部会议室。
沈卫国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那张被放大冲洗的"并肩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政委把一份《关于沈卫国同志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通知》拍在桌上:
"上面命令你,暂停一切军事行动,写检查,等军区调查组!"
沈卫国抬起眼,声音冷得像淬过火:"照片是借位,我无愧。"
"无愧?"政委叹气,"你是有婚约的人,女方父亲可是军区副司令!一个弄不好,你前途尽毁!"
婚约——
沈卫国第一次感到这两个字像两座磨盘,把他夹在中间碾。
他想起小时候跟林医生的确订过"娃娃亲",可这些年各奔东西,他早已默认那段婚约作废。
如今却被翻出来,成为射向他的子弹。
而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这是"椰影"的离间计——
先抹黑林知夏,再逼他退场,让调查陷入瘫痪。
他不能退。
可只要再靠近林知夏一步,谣言就会坐实,甚至牵连整个行动。
凌晨两点,雨又开始下。
小黑屋外,看守抱着枪打盹。
一道黑影悄然靠近,雨披帽檐压得极低。
"哧——"
门锁被细钢丝捅开,发出轻响。
林知夏睁眼,黑暗里浮现一个熟悉轮廓——沈卫国。
他弯腰进来,雨水顺着雨披滴到她脚背,冰凉。
"时间紧,长话短说。"
他递给她一个饭团,一军用水壶,还有——
一只微型耳机,"单边带接收器,频道7780。"
林知夏接过,却先抬手,借门外微光,在他掌心写下一行摩尔斯:
"Δ=王秋红+阿石,目标毁我,撤你。"
沈卫国眉心狠狠一跳。
他抬眼,看见她锁骨处那道被当众撕出的红痕,在雨夜灯光下像一道裂开的火焰。
怒火与疼惜同时冲上喉咙,却被他硬生生压下。
"我带你出去。"他低声道。
林知夏却摇头,指了指门外:"你一动,他们就有了‘奸夫淫妇’的实证。"
她抬手,把指北针重新塞进他手心,
"与其救我,不如让我自救。
明天大潮,零点,红树林——
你带队埋伏,我出现,就是证据。"
沈卫国沉默两秒,忽然伸手,拂掉她额前湿发,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再忍一天。"
他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门锁重新落下,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林知夏知道,局面已经翻转——
她不再是被谣言钉死的"破鞋",
而是诱敌出洞的饵。
第二天,批判会继续。
晒谷场上,人群情绪却比昨夜低了许多——
因为一早,村里突然传出"新风声":
"照片是有人故意摆拍,想逼走沈副营长,好让弹药库没人守!"
"王秋红半夜去团部,被警卫拦下,怀里揣着相机!"
"阿石给了看守两包烟,让他‘多关那女知青几天’!"
谣言像回力镖,一圈圈割向始作俑者。
王秋红站在台上,脸色由红转白,声音发尖:"造谣!这是阶级敌人在反扑!"
可台下已经有人窃笑:
"谁拍的照片,谁心里清楚。"
"想毁人清白,结果把自己搭进去喽!"
林知夏被押上来时,依旧90度鞠躬,
但这一次,她看见人群里有人悄悄对她点头,
有人把鸡蛋偷偷塞进她口袋。
风向变了——
因为沈卫国半夜去团部,当众提交一份"请战书":
"请求在明晨零点执行红树林伏击,
诱饵:林知夏;
目标:挖出Δ全部成员;
责任:我一人承担!"
这份血书般的请战,像一记闷棍,
把"生活作风"问题砸得粉碎——
前线要打仗,谁还顾得上捕风捉影的艳闻?
傍晚,小黑屋门被打开。
王守海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台风前的海面:
"林知夏,回去写检查,等待组织处理!"
话说得狠,却没有了再关她的理由。
林知夏弯腰出门,夕阳照在她脸上,
她看见沈卫国站在晒谷场尽头,
一身迷彩,背对人群,
右手举着那只铜制指北针,
针尖在夕阳里闪了一下,
像对她无声地说:
"方向已定,零点见。"
她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指尖在耳廓轻轻敲了三下——
摩尔斯"YES"。
远处,沈卫国放下指北针,
转身,消失在椰林尽头。
谣言的阴云尚未散尽,
但两人已经用摩尔斯写下新的约定——
让散布谣言的人,
在零点钟声里,
亲自品尝自己递出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