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中秋,银汉无波,清光仍盛,映照着山城,也映照着浮林城外的小河。
柴火仍在燃烧,时不时噼啪作响。顾知乐眯着眼,并没有丝毫倦意,在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他微微睁开了眼。
“舟羡,你快看看。”顾知乐拍了拍虞舟羡的脸,“他俩去那边做什么?这深更半夜的,该不会是江煜忍不住……”
舟羡翻了个白眼,又闭上眼道:“别胡说八道,睡你的觉去。”
“我早睡够了,我过去瞧瞧。”
舟羡随手一拦道:“你若被他打残,我可不管。”
“得此良辰美景,他的心思必然全在箫儿身上,发现不了我。”顾知乐浅浅一笑,这笑里却似含着一种得意。
河面,微波冷浸星月。
河畔,素手轻触颈间,泛起阵阵清凉,原逝脸上却犹如火烧一般,他别过脸,轻声道:“箫儿,我自己来吧。”
见情郎如此,箫儿娇羞之中更添了几分妩媚,柔情低语:“这里好了,手上痒不痒?”
“嗯。”原逝岂止手上痒,此时他只觉连心里也微微发痒。
箫儿不禁轻轻一笑:“你怎会如此招虫子喜欢?幸好,飞镜姑娘给了我这盒药膏,快把手给我看看。”
原逝伸出手,看着箫儿道:“是这里虫子太多,平日不会这样的。我不需要虫子喜欢,我有箫儿姑娘便已足够。”
箫儿低头抹着药,含笑道:“你这是拿我和虫子比?”
“是你先说我招虫子喜欢的,难道我不招你喜欢么?”
“你说这些话,也不怕被人听见,日后拿来取笑你。”
原逝趁势握住箫儿的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不管别人,我只想要你开心,如果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便再也不说。”
箫儿微微一抬眸,道:“我喜欢听的……你对我说的甜言蜜语……”
这时,一阵窃笑自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草木丛中传来,笑声未止,那人便“啊”一声叫了起来。这一叫,四周乱乱糟糟,也不知惊动了多少蛙鸟虫鱼。
“出来!”
顾知乐揉着胸口,站起身道:“你们说话还不如蛐蛐叫的响,我一句也没听清。”
“是么,那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话音刚落,原逝又射出一颗石子,顾知乐闪身躲开,那石子竟直击中三四丈外的一棵大树。
“出来!”原逝冷冷道。
树后闪过一条小小的人影,看样子应当是个孩子。那孩子非但没有乖乖出来,反而拔腿就跑,只是未逃出几步,前路便被舟羡截断。
舟羡道:“原来是你这个小鬼,竟然能躲过我们四个人的耳目。”
小岚笑道:“哥哥们吵那么凶,哪里能注意到我。不过,我可是老远就听见了。”小岚做了个鬼脸,只听“叮”一声响,她脸色一变,转身又跑。
舟羡翻身跃起,落在她面前,道:“你那可爱的鬼脸,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能让你逃么?”
“你就是小岚,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顾知乐已飞掠至小岚身后。路上所遇之事,原逝虽只用了三言两语,顾知乐已能大致明白。
小岚忽而抹着双眼,佯哭道:“你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我打不过你们,你们要杀我,就动手吧。”
“你既然喜欢下毒,我也让你尝尝毒药的滋味。”原逝不知何时已来到小岚身前,他捏住小岚的下颌,塞进一颗“毒药”,小岚还未尝出味道,便已被迫咽下。
“此毒名为‘三日生’,入口甘甜,不觉痛苦,三日一到,却可叫人穿肠烂肚,疼痛至死。”原逝放开小岚道,“我知道勾雷或许能解此毒,但如今,你即便三日之内赶到,他也不一定会救你。”
小岚眼角挂着泪,这下是真的哭了,她恨恨道:“你胡说,雷叔一定会救我的,我这就去找他。原江煜,我杀不了你,总有别人能杀你,咱们走着瞧。”
小岚已跑得不知所踪,等回到火堆旁,顾知乐问道:“你给她吃的真是那什么‘三日生’?”
原逝道:“特意为箫儿买的桃脯,只可分一点给别人。”
顾知乐道:“我也想吃,箫儿,日后我再送一车给你。”
原逝道:“你想吃?自己去买。”
“你这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箫儿从马背上取出装着桃脯的纸包,笑道:“顾公子,还剩好多,你喜欢吃便拿去吃好了。”
“还是箫儿好。”顾知乐嚼着桃脯,道,“春秋王陵位于鸣山,浮林城是必经之地,我们不如连夜翻墙进城,寻个住处,养足体力,也省得让箫儿一个姑娘家,露宿这荒郊野外。”
原逝道:“箫儿,你觉得如何?”
箫儿眼中隐隐有些担忧:“万一在城中遇上……,你不要轻易动手。”
“我答应你,绝不先动手。”原逝整了整箫儿的斗篷。
舟羡对着顾知乐道:“进城还行,你打算找何住处?”
顾知乐笑道:“柳家姐弟的客栈,既安全又舒服,还不花银子。不管你们是不是君子,我顾知乐都只好舍命奉陪了。”
“三姐,我都解释一晚上了,我逃出来是有苦衷的,你怎么还要绑我回去?”顾知乐满脸委屈地看着柳家三姐柳和杏。
柳和杏缚紧顾知乐的双手,将绳子一头丢给柳和桢,瞧了顾知乐一眼,道:“庄主命令,若找到公子,务必将公子绑回崇瑚庄,我不敢不从。你放心,由四弟亲自护送,路上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顾知乐巴不得出些差池,他忙道:“四哥,昨日我为虞舟羡两肋插刀,你是亲眼所见,我这样有情有义,怎可能去做什么坏事?”
柳和桢笑道:“我只负责把你送回去,你是好是坏、是对是错,自有庄主来定。”
柳和杏冷笑一声道:“你必是先去了六妹那里,我比不得六妹心软,否则,说不准哪日,阮山恪便该带人去崇瑚庄寻仇了。”
“我大哥岂会怕那老匹夫?”
柳和杏道:“江湖上打打杀杀,何惧之有?只不过从此以后,公子要么亡命天涯,要么被囚在家,要么……”
顾知乐晃着手道:“三姐你别说了,你先把我绳子解了,两日后,不用你绑,我一定乖乖回去。”
“那位原公子到底什么来头?”柳和杏坐下,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也是才听人说,数日前他曾和孤绝门的仇万升交手,两人竟不分胜负,此事用不了多久便会传遍江湖,到时必定有好斗之人要找他挑战。”
顾知乐叹了一口气:“那小子没什么来头,就这惹是生非的本领倒是比我更胜一筹。”
“我不与你耍嘴皮子。”柳和杏看向柳和桢道,“四弟,路上多加留心。”
柳和桢牵了一牵绳子,道:“公子,请吧。”
“三姐,我和他们相识一场,好歹喝杯离别酒……”顾知乐话还未完,已被柳和桢一把拉到屋外。
秋阳照入疏林,一片寂静。忽然间,这寂静被一声口哨划破,随后马蹄声由远及近,直传到林子外。
箫儿抚摸着马,笑道:“它没有走,它等了我们一夜。”
原逝亦笑道:“它知道你要回来找它,所以不会离开。”
“我们带它回去,帮它好好洗洗。”
“嗯。”原逝牵起马,和箫儿悠悠然走回城去。
浮林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只要是逸骠门想找的人,没有找不到的,哪怕是个死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尸骨来。
原逝和箫儿沿街买了些食物用品,正打算回双柳客栈。此时,迎面走来了一伙人,箫儿不由身子一缩,侧身挽住原逝的臂膀。以她的身手,并不必怕这些人,但再次见到昔日当众轻薄过自己的男人,她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发散至全身。
阮从谨得到的教训似乎还远远不够,他愤恨而又不屑地看了原逝一眼,对着箫儿笑道:“箫儿姑娘,没想到能在这里与你重逢,我真是高兴。”
箫儿连一个字都不想听见,她向着原逝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原逝低头看着箫儿,微笑道:“是走错路了,都怪我不小心。”
阮从谨道:“箫儿,自遇见你之后,我寝食难安,我是真心爱你。他原江煜不过是个没爹的野种,他怎比得上我?”
“你住口!”箫儿一掌重重打在阮从谨脸上,打的他几乎跌倒。阮从谨还未站稳,箫儿已飞快旋转回原逝身旁,目光和那时一样坚定,道:“莫要不知好歹,你不配和他比!”她已气得浑身颤抖。
原逝将箫儿护在身后,强压住怒火,冷冷道:“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便该知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娘一声令下,便可叫江湖上再无逸骠门。”
如果是别人,听到这话早已灰溜溜地回头,但阮从谨却并没有走,他不仅没有走,而且还嘲讽般笑了几声。
阮从谨道:“我阮家世代居于此地,早听人传说鸣山上有座春秋王陵,需用凤凰眼方能打开。你和仇万升一战众人皆知,要打败你的人本已不少,如今你要去王陵,想必凤凰眼就在你身上,所谓人为财死,这消息若是传出去,要杀你的人就更多了。难道你想让她陪你一起死?”
今日一早,有一个小姑娘找上了阮从谨,这个小姑娘自然便是小岚。小岚告诉阮从谨,那姓原的真名叫原江煜,是月沉宫宫主慕宁羲的独子,今日便会到这城中,他来此是为去王陵寻找宝藏。小岚用这消息换了一匹健壮的小马和一袋足够她回草庐的银子,或许日后还能再加原江煜一条性命。
“你究竟想要如何?”如果此生他还有不得不杀之人,那这些人里一定会有阮从谨。
“下月初一,鸣山化灵台,你若能胜,我便再不提断掌之仇,但你若败给我,她便得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我不会败,但我不会拿女人做赌注,尤其是我心爱的女人。而且就算没有我,凭你也休想碰她一下。”
阮从谨哼了一声:“你没有选择。”
“下月初一,”原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你必死无疑。”
见阮从谨扬长而去,原逝转过身,双手轻轻搂住箫儿纤腰,柔声道:“箫儿你别哭,我定会光明正大地取了他性命。”
箫儿红着眼眶道:“我没哭,你不让我流泪的,而且凭他也吓不到我。”
原逝一跃上马,将箫儿安在怀中,牵起缰绳道:“我们先回客栈,顾知乐不愿回崇瑚庄,我决定帮他这个忙。”
是帮顾知乐,抑或是求顾知乐和虞舟羡帮他自己,无论如何,原逝都不敢再掉以轻心,他必须确保箫儿的安全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