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江楼用过饭后,离约定的上船时间还早,苏沐瑶不愿扫萧景翊的兴致,陪着他继续在临江街闲逛。
走出没几步,三四辆拉货的马车从身旁经过。
仔细瞧去,马车上的货箱显然来自黄家的商船。
“萧景翊,我想到黄家商行瞧瞧。”
“黄家商行是以前的苏家商行,去了就不怕自己伤心?”
“我没那么脆弱。”
“可是你说的,别到时触景生情,泪流不止。”
“我也是今日才知以前苏家在大圩镇有商行,都没亲眼见过,何谈触景生情?不过是想去瞻仰一下黄家商行长什么样儿,在此地又如何经营,好长些见识,待我父兄回归耀州后,我也能帮衬一些。”
萧景翊回想起文襄侯为了苏家的事前去求助萧远德之事:“你父兄流放的日子可定下来?”
想到父兄要被流放整整十年,苏沐瑶眸光微黯:“已确定下来,十年。”
“十年?这么久?那时的你肯定已嫁为人妇,孩子都会打酱油,忙着相夫教子之事,哪有时间帮衬你的父兄?”
“是啊,十年实在是太长了。”
“依我之见,与其等你父兄回来让苏家窑场恢复到从前,不如从你开始?我就不信十年时间还不够你打败耀州所有窑场?”
苏沐瑶怔住,脚步也跟着停下,她十分不自信地看向萧景翊:“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就从现在试着想一想?”
“我的刻花手艺虽好,可要壮大窑场跟别家竞争靠得不光是刻花手艺,我没有这等自信。”
“又没让你立即实现,想一想总该可以吧?”
苏沐瑶继续跟上前面拉货的马车:“做一场黄粱美梦未尝不可,梦醒了还需面对女子做事寸步难行的现实。”
萧景翊快步跟上,靠近苏沐瑶:“有我在,你不会寸步难行。”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会将你我今日说的话当成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无知的岁月里说出的无知的话。”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两人说着话已来到黄家商行门前,青石匾额上“黄家商行”四个字刺目显眼。
商行是三进的青砖瓦房,比镇上寻常的铺子高出半截。从里面走出许多伙计正忙碌地搬运着马车上的货箱,大家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箱子里的瓷器损坏。
萧景翊忍不住赞道:“黄家商行建得气派,恐怕大圩镇没有哪家能与其相比。”
苏沐瑶想象着当初的苏家商行,肯定不比眼前的差:“那位丁主事不都说了吗?是租的,不是建的。 ”
正当她沉浸在想象中时,一辆载人的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后面跟着几辆载货的马车,均停在黄家商行门口。
从载人的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墨绿色锦袍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一脸愁容与不满,对搬货的伙计说:“朱掌柜可在?”
一位伙计刚准备搬运木箱,听到问话,停下手中的动作,行礼道:“朱掌柜去了码头人还未回来,您瞧,大家搬运的正是刚从耀州运送来的瓷器,都卸了好几辆马车。于掌柜若需要新货,待朱掌柜回来,您再与他面谈。”
“没什么好面谈的,你进去唤个能主事的人出来,就说我要退货。”于掌柜又对其他伙计说,“你们若是喜欢搬货,还是先将我马车上的货卸下来再说。”
听到此话,苏沐瑶将自己从想象中拉回现实。
萧景翊则幸灾乐祸:“这下有好戏看了,你我靠近些,也好看个明白。”
苏沐瑶故意瞪萧景翊一眼:“一股子市井俗气,我看你还是别再号称向太史公学习。”
“太史公我照样学,市井俗气该有时也需有,你能保证太史公活着时身上没有市井俗气?”
萧景翊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他相信苏姑娘一定会跟上自己。果不其然,她嘴上奚落他,腿脚却老实。由此判断她的奚落并非出自真心,而是与他一路同行熟识后的自然流露,带着几分亲昵与信任。
那伙计听到要退货,一时慌了神,其他伙计也不敢贸然前去搬货,只得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时,从里面匆忙走出一位中年妇人,身着靛青色斜襟长衫,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带微笑。
“于掌柜来了,快请里面坐。”
“里面坐就免了,佟夫人既在,此事便由你来解决。”
“不知于掌柜想让我解决什么?”
“黄家的瓷器我打算全部退了,还请商行痛快些,将定金全部退还。”
“商行给于掌柜送的货都是上等好瓷,绝无任何瑕疵,您为何要退货?”
“瓷质虽好,可惜黄家的瓷器都是印花,我的顾客大部分喜欢刻花,摆在店铺里快半个月,失去好几位老主顾,再这么经营下去恐怕我的铺子要关门大吉。”
佟夫人双眉微皱,不慌不忙地说:“货是于掌柜自愿订下,没有人拿着刀架在您脖子上逼您这么做。当初签了单子为您送货时,也曾一再叮嘱,若是瓷器质地出现问题,责任全由商行承担,再为您更换货品,除此以外想要退货,商行绝不会受理。”
于掌柜冷笑一声:“哼!都是朱掌柜骗了我,否则我也不会订黄家的货。明明刻花瓷器在耀州各大窑场依然盛行,他却骗我说,苏家倒了,耀州的刻花不再受欢迎,印花瓷器将取而代之,而印花这门手艺在整个耀州只有黄家精通,只有跟黄家合作,才能将生意越做越大。我一时鬼迷心窍信了他,才放心从你们商行进货,谁知我的买家不认。我还听耀州裴家窑场来的人说,刻花依然是耀州瓷器的根本,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
佟夫人神色微凝,意识到于掌柜退货的背后应是裴家想要与黄家抢生意。
“裴家窑场的人?他们怎么会来大圩镇?难道裴家也想在此设立商行?”
于掌柜毫不隐瞒:“不瞒佟夫人,上个月裴家派了三拨人来大圩镇探路,顺便载来一船的瓷器,绞胎、刻花均有,前两日才悄悄盘下南街的老铺子。来人告诉我,苏家倒了之后,手艺好的刻花工匠均跑去裴家,使得裴家的刻花瓷器更上一层楼。还提到裴家公子与苏家姑娘订了亲,苏家姑娘的刻花手艺深得苏耀祖真传,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她嫁到裴家,苏家刻花便成裴家刻花,再加上难有人及的绞胎手艺,裴家无人能比,难怪被贵人挑中,负责烧制贡瓷。再瞧瞧黄家,好好的刻花手艺不学,偏偏搞些印花,不是投机取巧又是什么?”
听了此话,萧景翊有意问道:“裴公子瞧上你,该不会是想让苏家刻花变成裴家刻花?”
与裴少棠订婚那会儿,苏沐瑶如此怀疑过。现在从他人口中听说,令她很不舒服。母亲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她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不过是裴家为了与黄家抢生意找的借口而已。
面对萧景翊的发问,苏沐瑶假装淡然的样子:“我和哥哥都是苏家儿女,哥哥却未习得苏家刻花的精髓,窑神却让我习得。我娘说证明连老天想让苏家的刻花到别家去,还劝我坦然接受。”
苏姑娘的话语显然是不愿计较,萧景翊多少感到失落:“你和伯母的心可真够大的。就算伯母说得没错,裴家也不该将你搬出来作为与别家抢生意的筹码。”
“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苏沐瑶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她的心里很矛盾,既想劝说自己理解裴家的做法,又无法忽视被利用后内心深处的不舒服。
见苏姑娘简单回应完毕后一副想要沉默的样子,萧景翊不好再继续追问。本想劝苏姑娘离开此地,她双脚却像钉在原地一般,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继续站在她身侧,默默陪着她看热闹。
佟夫人深知对方退货之心坚不可摧,可退货这等大事她无法定夺。更重要的是,于掌柜在整个桂州的瓷器行有些名头,若给他退了货,恐怕一传十十传百,进了黄家瓷器的铺子会纷纷前来退货,刚刚开业没多久的黄家商行将面临危机,何况暗地里还有裴家作祟,该如何是好?
佟夫人决定先采取拖着之法,只待她的夫君朱掌柜从码头回来。
“于掌柜在外站了许久,不如进去喝口茶?有什么事,好商量。”
于掌柜并不领情:“我可不敢进去,只怕一进去就出不来,更别想退货,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事情说清楚,再给我把货退了,往后我也好在同行面前夸你们商行讲信誉,否则只怕没什么好话。”
佟夫人实在无法,目光瞟向远处,并未见朱掌柜的马车,应该是见到丁主事后两人在码头边的酒馆里畅聊,一时半刻难以回来。
总不能让局面僵持下去,何况还会影响商行在过往百姓心中的声誉,佟夫人迅速决定先打打感情牌。
“于大哥,你与我夫君是老相识,我跟嫂子也以姐妹相称,我们两家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你以前经常照顾我们生意,现在为何变了?突然之间竟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