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债务真相
赵永信肩胛处被电弧烧灼的伤口已由陈明远用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做了紧急处理，敷上了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草药与硫磺混合气味的黑色药膏，贾元欣靠坐在冰凉的、布满凝结水珠的墙壁根部，怀中紧抱着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的小雅，女儿微弱的呼吸像初冬最细的冰棱，轻扫过她的脖颈，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心悸与冰冷的恐惧。林栖守在通道通往更深处的拐角，身体紧贴着粗糙的混凝土墙面，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警惕地捕捉着任何来自外界的、哪怕最细微的异常声响，手中紧握的撬棍尖端，还沾着之前搏斗留下的、已然凝固发黑的暗红色血渍。
罗祥站在那面已然恢复平静、只留下几道新鲜深刻刮痕的混凝土墙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的沉重。石铮传递过来的、关于沈沧可能未死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刚刚因记忆复苏而稍显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汹涌的暗流。希望与怀疑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理智，让他无法完全沉浸在这短暂而脆弱的喘息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断续韵律的电子嗡鸣声，如同垂死昆虫的最后振翅，从贾元欣贴身口袋中传出。是老猫那部经过特殊加密的紧急联络手机。她迅速取出，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寒，屏幕上没有号码，只有一行不断闪烁的、如同凝结血块般的暗红色字符，刺入每个人的眼帘：
“安全屋暴露。‘清道夫’主力正进行网格化搜索。最高优先级指令：立刻前往‘灯塔’坐标。身份验证：‘振邦的怀表’。”
信息末尾，附着一串精确到秒的、无情跳动的红色倒计时，以及一个位于城市边缘废弃工业区的坐标。
“‘灯塔’……”贾元欣低声念出这个词，声音在寂静的通道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她抬头看向罗祥，眼中是征询，更是一种历经生死后无需言明的决断。你身上留存的、属于罗振邦的遗物中，确实有一块早已停摆、表壳边缘磨损得十分光滑的老式国产机械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一个模糊的、线条简拙的类似灯塔的图案。这是只有曾经的你——罗振邦，与亲近之人知晓的、源于多年前某个夏夜的秘密印记，一个关于迷途归航的约定。
没有时间犹豫。陈明远和林栖一左一右，更加用力地搀扶起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的、行动不便的赵永信。贾元欣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小雅柔软而冰凉的身体背在身后，用从医院杂物间找到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宽布带仔细固定好，打了个结实又便于紧急解开的活结。罗祥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隔绝了两个时空的墙壁，仿佛要穿透混凝土，看到另一端那个年轻士兵浴血奋战的身影，随即猛地转身，率先迈步，沿着通道更深处、一条锈迹斑斑、标注着“紧急泄洪通道”的狭窄铁梯，向上攀爬。冰冷的铁锈碎屑在他的抓握下簌簌落下。
“灯塔”坐标指向的，是一座早已停产多年、被时代遗忘的化工厂旧址。锈迹斑斑的反应釜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匍匐在夜色中，破损的管道如同垂死的触手从厂房顶端耷拉下来，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工业废料酸腐气味，混杂着杂草腐烂的土腥气，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金属衰朽的苦涩味道。他们按照指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齐腰深的、叶片边缘锋利的荒草，冰冷的露水迅速浸湿了裤脚，最终找到了一扇巧妙伪装成水泥墙体、需要以特定频率和力度敲击才会无声滑开的沉重金属门。门轴转动时，带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压缩空气泄出的微弱嘶声。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简陋避难所，而是一个充满强烈未来科技感的广阔空间，与门外的破败腐朽形成了近乎荒诞的对比。挑高的穹顶投射下完美模拟自然晨曦的光线，看不到任何明显的灯源，四周墙壁是流动着淡蓝色数据流的屏幕，无数信息符号如同深海鱼群般无声游弋。中央摆放着数台造型流畅、泛着金属冷光的精密仪器，运行时不发出丝毫噪音。空气里弥漫着经过多层过滤后的、带着一丝臭氧味的洁净气息，绝对的寂静使得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在角落一台泛着幽蓝光泽的主机外壳上，刻着一个细微的、不易察觉的“L.Z.B”花体字母缩写，那是罗振邦名字的印记。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中央控制台前，背对着他们。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中式立领制服，面料挺括，没有丝毫褶皱，身形挺拔如松。听到身后金属门合拢的细微声响，他缓缓转过身。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是一张称得上儒雅温和的脸，大约五十岁上下，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如水，深邃得看不到底，看不出丝毫敌意，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岁月沉淀下的沧桑。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掠过满脸警惕、肌肉紧绷的林栖，搀扶着赵永信、眉头紧锁的陈明远，背负着小雅、眼神锐利的贾元欣，最后，牢牢地定格在罗祥脸上，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罗祥，我们终于见面了。”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长期居于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以及一种学者般的冷静腔调，与他“玄熵首领”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或者，我更该称呼你……‘振邦’？”最后两个字，他吐得很轻，带着一种了然，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知道，此刻这具名为‘罗祥’的躯体里，承载的是罗振邦的灵魂。”
罗祥的瞳孔猛地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滞涩了半秒。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情绪如同实质般从他体内迸发出来，通道内尚未散尽的血腥味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浓稠黏腻，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被贾元欣从侧面死死拉住了手臂，她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传递着阻止的力道和一丝担忧。
“不必紧张。”首领微微抬手，做了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下压手势，他的动作舒缓而肯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果我要执行‘归档’，你们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死人了。”他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罗祥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困惑的眼睛，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是的，曾经以‘罗振邦’之名存在的你，是我亲自下达指令……进行清除的。”
“为什么？！”罗祥的声音嘶哑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情绪灼伤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对自身过往的质问与难以承受的冲击。这短短三个字，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首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在那光滑如镜的控制台上轻点了几下。他指尖落下的动作精准而优雅。一面巨大的屏幕应声亮起，冷白的光线驱散了部分空间的昏暗，显示出一份纸质文件的高清扫描件。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抬头是“时空稳定项目最高权限自愿协议”，条款复杂而严密，末尾，是罗振邦那熟悉而坚定的签名——笔锋依旧凌厉，但在最后一个笔画的收尾处，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墨点晕染，仿佛签名者在落下这决定命运的一笔时，内心也曾有过一丝无法为外人道的、对尘世的眷恋与波澜。
“这是你亲笔签署的。”首领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承载着巨石般的沉重，“曾经作为罗振邦的你，自愿成为‘时空债’系统的第一位‘债务者’，也是……第一个‘祭品’。”
他再次操作，另一块更大的屏幕无声亮起，开始播放一段显然是在极端恶劣条件下录制的影像。画面不停晃动，布满雪花般的噪点，背景是罗祥曾在记忆碎片中见过的、那片充斥着冰冷、非欧几里得几何体的诡异数据深渊。罗振邦站在深渊边缘，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角带着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原本整洁的制服有多处撕裂破损，沾满了灰尘与不明的污渍。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与深邃。他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未来以“罗祥”之名存续的自己，微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悔恨，只有无尽的疲惫、一丝深埋的歉意……
“系统……最初并非为了收割或统治而设计。”首领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低沉地回荡，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无法抹去的沉痛，“它是曾经的你——罗振邦，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时空坍缩’而创造的最终防线。一个试图以有限牺牲换取整个文明存续的……悲壮而无奈的赌注。”
第三面，也是最大的一面屏幕轰然亮起，占据了几乎整面墙壁。上面展示的并非复杂晦涩的数据或数学公式，而是一幅幅足以让任何目睹者灵魂战栗、陷入永恒噩梦的景象——无数个平行世界、时间线正被一种无形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坍缩”力量，以绝对静默的方式吞噬、抹除。郁郁葱葱的森林，树木保持着被风吹拂的生动摇曳姿态，却在瞬间化为最细微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消散；奔腾的江河悬停在半空，凝固成冰冷剔透的、如同巨大水晶锁链般的永恒雕塑，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与声音；繁华的都市在绝对的、连声音都无法传播的静默中分崩离析，高楼如同沙塔般瓦解，没有爆炸，没有呼喊，只有万物归于最本源“无”的、令人窒息的、彻底的死寂。这是一种超越了一切战争、冲突与物理规律的、规则层面的、冷酷到极致的终极毁灭。
罗祥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如同万千世界同时哀嚎的悸动。他右掌心的晶体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被无数世界重量碾压般的尖锐刺痛，仿佛在印证着屏幕上那些鲜活世界线接连熄灭时所带来的、“存在”被彻底抹杀的沉重与虚无感。他不仅仅是用眼睛“看”到了，他更是用全身的感官“感觉”到了，那不是冰冷的影像记录，那是正在遥远（或许也并不遥远）的维度发生的、无数可能性与生命被强行终结的、绝望的“回响”。
“你发现了这个终极的真相。”首领的目光穿透薄薄的镜片，如同两把手术刀，直刺罗祥的灵魂深处，仿佛要将他所有的伪装与防御都剥离干净，“‘时空债’系统本身，其最核心的稳定运行，需要一种极其特殊的、超越常规物理能量的‘源’——并非简单的阳寿，而是……一种源于最纯粹‘守护’意志与‘牺牲’精神的、能够跨越时空壁垒的强烈情感共鸣与存在印记。曾经的你，自愿献祭自身的一切，成为了点燃这最初火种、维系系统短暂运行的‘第一块柴薪’，试图……为后来的自己，为我们，争取到寻找真正出路的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时间与可能性。”
他的话语，如同无数柄沉重的巨锤，一下下砸在罗祥的心上，将他对自身过往的认知砸得粉碎。那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困惑与不甘，在这“自愿牺牲”与“文明存续”庞大得令人绝望、崇高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真相面前，开始剧烈地动摇、崩解，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迷茫与巨大的空洞。他想起自己（曾经作为罗振邦时）书房里那些被视若珍宝、字迹潦草却充满疯狂洞察力的研究笔记，想起沈沧跨越数百年时空、以生命为代价的默默守护与指引，想起小雅为了解读方程而昏迷不醒、生命力流逝的惨重代价……所有看似孤立的线索与牺牲，在此刻似乎都残酷而清晰地指向了这个唯一的、沉重的逻辑链条。
首领轻轻挽起左手的袖口，动作缓慢而郑重，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块却依旧能看出岁月痕迹的老式国产机械表，与罗振邦遗物中的那块怀表，除了款式略有不同，品牌、那历经岁月打磨后特有的温润光泽、以及表盘上那道细微的划痕位置，都惊人地相似，仿佛出自同一时代、同一工匠之手，甚至可能曾是一对。“你（曾经的罗振邦）曾是我最尊敬的老师，也是……我此生最无法企及的灯塔。”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镜片后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碎裂，“执行那道‘清除’命令，是我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不得已的抉择。但我必须确保你的计划，你点燃的这簇微弱的火苗，能够……排除一切干扰，尽可能地延续下去。”
他抬手指向屏幕上那些正在上演着静默末日景象的平行世界，最终，目光越过罗祥，落在了被贾元欣紧紧护在身后、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小雅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评估，有一丝不忍，更有一种仿佛在凝视着最后希望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蜷缩在角落的赵永信，始终低垂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混合着了然、痛苦与一丝释然的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叹息，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于阴影之中。
“而现在，‘坍缩’的进程，正在以超出你最初预估的速度加速蔓延。”首领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却比任何激昂的宣告都更具压迫感，“我们……不，是你，是我，以及所有依存于此时空结构的存在，都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犹豫或浪费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