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那日,林羡回了梧桐巷。
正月未出,年气残淡。巷口新装了路灯,白光冷冽,照得地面薄冰像一面碎过的镜。她踩着裂纹往里走,脚步轻,却仍惊动墙角一只野猫,黄影一闪,跃上矮墙,踩落几片枯叶——稀稀落落,啪嗒几声,砸在十年前的青灰砖上。
老屋的门漆剥落得更厉害,铁锁却换过,亮锃锃挂着法院封条。她伸手触碰,指尖被冰凉的金属咬了一口,缩回来,插进大衣口袋。那里躺着一把新配的钥匙——外婆的律师昨天才交到她手里:老宅二次抵押流拍,债权方「出于人道」允许她暂住,直至拍卖成交。
「债权方」三个字,她没追问,却心知肚明。
推门,「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天井里野蒿被雪压塌,东倒西歪,露出中间一条窄径,好似有人最近来过。她顺着径走,脚步在残雪上踩出深深浅浅的坑,像给回忆按下的印章。
厅堂空荡,唯八仙桌还在。桌面积尘,却留一个干净圆圈——大小恰如当年的玻璃罐。林羡立在圈前,忽然听见瓦檐滴水,「滴答、滴答」,像倒数的钟。
她蹲下身,从背包取出一只牛皮纸袋,抽出那份辞呈复印件,放在圆圈里。纸页被风掀起一角,又落下,像疲惫的鸟收拢翅膀。
“外婆,我辞职了。”声音轻,却在四壁回荡,像对十年前的自己报备。
身后忽有枯枝断裂声。她回头——
门口站着沈砚。
黑色大衣,肩头落着未拍的雪,像赶了长路。他手里提着那只褪了色的蓝丝带玻璃罐,罐内星子半满,在冷天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沙沙」。
两人隔着天井对视,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梧叶几片,稀稀落落,飘到他们脚边。
“债权方代表?”林羡先开口,语气平静。
沈砚点头,把罐子放在门槛,声音低:“律师说,你需要个住处。房子流拍,我拍下,暂时……留给你。”
“暂时?”林羡笑了笑,笑意却像雪面浮光,一踩即碎,“多久?等我攒够钱再卖给我,还是直接收租?”
“不收租,也不卖。”沈砚垂眼,指尖摩挲罐口蓝丝带,“当存个回忆,不行吗?”
林羡没应声,只弯腰拾起一片枯叶,叶脉碎裂,像被岁月压垮的骨骼。她两指轻捻,叶片碎成细末,随风散回地面。
“回忆?”她抬眸,眼底映着天井上方那方灰白天,“沈砚,回忆救不了我,也救不了林氏。”
沈砚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把玻璃罐往前推了一寸——罐底与地砖相触,发出清脆「叮」。
“那就让它救我。”他声音哑,却字字清晰,“我缺一个句号,你缺一个起点。这罐子……当押金,住下来,把方案写完,把债还清,再把句号留给我。”
林羡看着他,目光掠过男人眼下的淡青,和肩头未化的雪。良久,她侧身,让出进门的路。
“罐子留下,人走。”
沈砚没动,只低头笑了笑,笑意像雪里透出的凉气。他退后一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背脊笔直,像十年前那个站在卡车尾灯里、看着她远去的少年。
“好,我走。”他抬眼,目光穿过天井,落在她脸上,“但梧叶落完之前,你还会需要我。”
风掠过,残叶簌簌。他转身,脚印在薄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坑,像给未来埋下的伏笔。
林羡立在原地,听脚步声远去,才蹲下身,抱起玻璃罐。罐壁冰凉,星子轻响,像远方传来的鼓点,催促她做决定。
她抬头,看瓦檐最后一滴雪水落下——
「滴答」。
旧巷回头,梧叶稀;
而故事,还远未到落叶归根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