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穆特刚把清晨从河边采摘的几枝鲜嫩青翠的纸莎草插进结绿宫书房的花瓶里,就听到身后传来她轻盈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到她一个人走进来,反手把门关上,扬脸朝他微笑。
他的双手在半空中悬停了一瞬间,似乎想将她一把拥进怀抱,最后却还是放下来改成了行礼。
“殿下。”
“听说某个大杀神只顾耍帅,踩着船锚上船,也不怕夜里水凉,受寒感冒。”她笑吟吟地说,眸光清亮,依依流连在他的眉宇间。
“船上情况不明,老人家不知去向,总得上去探查一下。正好匪徒起锚,省得我费力爬船帮。”他也凝视着她微笑,觉得她比自己离开前更美了,晨光淡淡笼罩在她身上,像河上薄雾中一朵白莲,美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她走近他,才发现哈托尔铜牛案边的花瓶里添了几枝挺拔潇洒的纸莎草,映衬着瓶中原来的蓝莲花格外娇艳。
“真可爱!你带来的吗?”
“嗯,我在河边看见,觉得好看,就顺手摘回来了。”
她伸手抚弄了一下纸莎草刚刚绽开的花穗:“我也很喜欢,和莲花在一起真美。”
他低头出神地看着她,她在哥哥葬礼上削短到男孩一般的乌发现在留长了一点,发梢在耳朵那儿勾起一个娇俏的小卷。他想轻轻拨一下那个小卷,想把它缠绕在自己指尖,想用嘴唇感受它的柔滑,想……他连忙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苏蒂感受到了他目光灼人的热度,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在一起”,隐约含着以花比人的意味,不禁羞得满颊晕红,拉开座椅转移了话题:
“来吧,我要给白垣城市长贺维特大人写封致谢信,我说你写。”
“我写?”森穆特有点惊讶,她的信件通常是不假手他人的,何况自己只是略识文字。
“考考你学到什么水平了。”她微笑,把自己常用的象牙笔盒和墨水盒推到他面前,抽出一张白纸给他。
他拿芦苇笔蘸了墨水,凝神听她说。她说得很慢,不时指点,森穆特觉得她要是自己写的话,三封信都写完了。
等他写完,她拿过来看了一遍,改掉了几个写错的字和语法错误,又补了两句话,最后说:“好了,你抄一遍吧。”
森穆特另外拿了一张正式的信笺开始认真抄写。苏蒂在旁边支颐看着他专注的神色,觉得他认真的样子真是再英俊不过了。
等他抄完,她拿过来浏览了一遍,就接过他手中的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信卷起来插进信筒,滴上殷红的封蜡,趁蜡未凝固打上自己的名衔滚筒印。
“你进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她温柔地说,想到他抽屉里那些抄写的练习。自从阿蒙离世后,她很久都没有心思过问他的学习,想不到他从来都没有停下追赶的脚步。
森穆特看着草稿上她的改笔,默默红了脸:“还是错了好多。”
“没人正经教过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也没什么时间,所以给你找了个老师。今天起你去陪侍森门大人,站岗什么的虚礼都免掉,重点是要抓紧时间多向他请教。”
那位“老书吏”根本不是什么糟老头子,而是她不知怎么找到的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明白这煞费苦心的安排后面是她怎样的期许。但这就意味着他不能再时时刻刻守护在她身边了。
“我懂得,可是……不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苏蒂瞧着他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像吃了蜜糖,禁不住甜甜一笑,随即正色道:“我不要你做一个简单的死士,我要你做我的支柱和基石。”
她这句柔声细语,像奔雷泻洪般撞进他的耳鼓,重重砸在心底,激起绵延不绝的回声。
他只是一介平民,在乡野间随时可以死得如蝼蚁草芥,在战场上是最廉价的耗材,随时被命令送死填坑。他自己也认定自己最好的归宿就是为她而死,可这个他爱逾性命的女孩却告诉他,他的价值足以支撑起一个王国。
“殿下,我……”他感激无地,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猛地跪下来,捧起她的裙纱贴在额头上。
“大傻瓜……”她俯身轻声说,“大人留在结绿宫,你也不会离开我的。当心我去查岗哦。”
第二天,她果然就捧着一个双层点心盒来结绿宫偏院“查岗”了。森穆特震惊地看到她屏退从人,关上门,走到老书吏面前,以对尊长的礼节单膝跪地。
“塞涅蒙大人,您受苦了。”
老书吏坦然受了她这一拜,说:“你这丫头,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架火上烤啊。”
苏蒂笑了笑站起来:“打扰老师清修实属不该,我给您赔个罪啦。老师在红仓扫了几年地,学生想借老师的扫把,扫一扫朝堂的垃圾。”
化名为森门的王族侍从大臣塞涅蒙摸了摸下巴,悠悠地说:“圣池的清水可养不了鱼。”
“这可不是小鱼小虾,是藏在深水里的巨鳄。老师路上遇到的波折,只是它甩了一下尾巴。”
“那两伙人,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我亲自审问过他们,那几个水贼交代,他们是受人雇佣来绑架您,雇主告诉他们的名字自然是假的,但这等行事,加上他们描述的雇主样貌,肯定是我的老熟人。那几个匪徒是受另一个神秘人物所命,来抢夺一样东西,只是那幕后之人藏得更深,他们连真容都没有见过。”她从点心盒下层取出那双破旧的草鞋,“我不敢乱动,请老师教我。”
塞涅蒙接过草鞋,用刮平纸张用的小刀拆开鞋底草绳的结头。苏蒂和森穆特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随着草绳一圈一圈解开,里面金光烁烁,露出一枚黄金打造的飞箭,另一只草鞋里是一弯纯金新月,他将飞箭的两端和新月的两头重叠,咔哒一声轻响,两部分通过卡榫嵌合在了一起。
“这是新月飞箭,可以调度上下两地所有的暗探耳目。当年先王破获希克索斯王朝联络努比亚人南北夹攻埃及的阴谋,就是它立下的大功。复国以来,它都是由历代王后持有,神妾陛下故世时,殿下尚且年幼,她把它交托给我,现在应该还给真正的主人了。”
他把信物呈给苏蒂。苏蒂双手接过这意外得来的重器,沉甸甸的感觉从手心直压到心底。
“陛下她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这件事……大人送了我这么一份重礼,实在让我惶恐……大人,这信物要怎么用?”
塞涅蒙摇了摇头:“殿下不知道很正常,朝中知道这件东西的,不会多于五个人。我只是负责保管,真正的使用,恐怕还要问哈普大人——他当年护送我逃亡,就动用了暗探网络。只是他生性淡于世务,当年对神妾陛下行事就多不赞成,肯不肯帮忙,就要看殿下的了。”
苏蒂点点头,把信物收好,笑着打开了点心盒上层,里面放着几样精致点心:“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是我宫里做的一些小点心,大人尝尝?”
“丫头比以前贴心多了啊。”塞涅蒙笑道,看了看盒里都是适合老年人口味的清淡绵软的小食,只有一样椰枣碎奶酪糖,既甜又韧还沾牙,哪里是牙口不好的老年人能吃的?糖块还切得歪歪扭扭的,果粒粗细不匀,跟其他做工无可挑剔的点心放在一起,分外扎眼。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自己,余光又瞥见她派来陪侍自己的那个年轻侍卫,自打她进门起,那年轻人的目光就像最稠的蜂蜜一样,粘在她身上怎么也脱不开,心念一转,故意拈起一块糖,笑道:“别的点心也就罢了,这个奶酪糖……倒是我最喜欢吃的,老臣谢过殿下用心啦!”
苏蒂一怔,只好假装不在意地笑着说:“那真是凑巧了,既然大人喜欢,我下次再送……”
他哈哈大笑:“咳,那是五十年前的事啦!老头子现在的牙口吃这个,是想把仅剩的几颗牙都粘掉吗?”
苏蒂松了口气,连忙说:“哎呀,是我欠考虑了。既然大人不方便享用……”
塞涅蒙带着了然的微笑说:“殿下的一片心意,怎好浪掷了呢?小伙子,过来!”
森穆特应声走过来。塞涅蒙把那碟糖单独拿出来给他:“殿下特地赏赐的,你这两天也辛苦了,拿去吃吧!”
计划成功!苏蒂心里一甜,脸颊微热,赶紧附和说:“大人体恤下属,转赐你的,还不谢过?”
森穆特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曾经拜托琴做来带给弟妹的零食,只是这“卖相”与琴的手艺相去甚远。他看了一眼苏蒂,只见她黑眸晶晶闪亮,又得意又促狭,耳畔的发丝上还沾着一点白白的面粉,心头猛地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连忙低头说:“属下谢过大人恩典……谢殿下!”
苏蒂瞧着他如获至宝地捧着糖退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说:“那我就先告辞了。老师,派给您的这个……年轻人资质不错,要是您觉得还值得指教,就请……点拨一二……”
塞涅蒙笑了笑,站起来送她出门,一边说:“我就知道,吃人嘴短,不把老骨头里这点油渣榨给你那宝贝,你哪里肯放过我。”
苏蒂满脸晕红,一边说着“老师言重了”一边落荒而逃。
塞涅蒙笑着转回来,屋里已不见森穆特的人影,原来他躲在书架背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碟糖,珍惜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含着,闭上眼睛,感受那股带点夹生味的甜蜜在舌尖慢慢化开,露出沉醉的笑意。
塞涅蒙瞧着他心神激荡的样子,悠悠叹道:
“傻小子,那丫头的糖不是好吃的,不光要牙痛,只怕还要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