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茹的话语如同细细春雨，浸润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田，将愤怒的火焰暂时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
然而，这番充满智慧与安抚力量的话语，听在贾英杰其幕后监听者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场更高级别的风暴。
他身边的助手通过加密耳麦，声音急促地提醒：“贾主任，张墨茹的话……表面没有指向性，但每一句都有千斤重量！她这是在……”
“够了！我听得出！” 贾英杰焦躁地低声打断，额头上刚擦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通知技术组，随时待命！等我命令，就立刻切断主会场的扩音器信号！”
他心中暗骂，这种诛心之论，比直接的谩骂可怕千百倍。
台上，张墨茹并未停顿，她继续用那平和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文明二字，离不开‘语言和文字’。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的时间很早，但倘若以文字的出现为文明界限，不过也只有一万多年。一万多年的时间，沧海桑田……我们从科技发展中获得了前人不敢想象的诸多好处，但同时也丢掉了许多宝贵的东西。”
她微微仰头，仿佛在追溯时光：“古代有位哲学家——雅克・德里达说过，语言描述的可能并非完全真实，或许吧……但感觉，永远是真实的。感动、忧伤、骄傲、悲悯……这些贯穿人类历史始终的情感，让我们学会了同理心、包容、怜悯……”
她稍稍停顿，清晰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和抗争。”
“抗争”二字一出，贾英杰的双手禁不住猛地一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差点就要对着耳麦喊出“切断”的命令。
全场的气氛也随之一紧。
但张墨茹的语气依旧平稳，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层面：“是非黑白，在这个时代，似乎越来越让人看不清楚。但请大家记住，人性，自古以来是从没有变过的，也是不会变的。我们坚持复古的主张，其实与集团和研究院的某些出发点，未必完全不同——那就是，如何让我们人类这个骄傲的群体，更好地、更有尊严地继续生存下去。”
终于提到了集团，而且言语中没有丝毫贬低，反而带着一种寻求共识的姿态。
贾英杰提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了肚子一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种反复的紧张情绪，让他心率来回跳动，不由得胸口有些发闷。
但他能感觉到，不仅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乃至全球联动屏幕后的那些监控者，似乎都同样暂时放下了心。
张墨茹的目光慈祥而坚定地扫过全场，继续说道：“只是，我们贡献的方式不同。现场的朋友们，大概有半数以上，都接受过基因疗法或躯体移植吧？这是科技给我们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价值，是正面的，我们从不否认。
而我们这些被某些人称为‘老古董’的人，在大洪水事件后，贡献了全球超过20%的自然生育人口，我们的理念，影响了超过90%的人群。”
人群中开始出现切切私语，许多人表情沉重地点头。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复古社区存在的基础。
“基因培育当然可以‘制造’出优秀的人才，”
张墨茹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一丝深沉的忧虑，“但没有怀胎十月的切肤之痛，没有养育过程的含辛茹苦，我们该如何向下一代言传身教，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孝道？这不仅仅是血缘，这是文明的温度，是数据无法模拟的情感连接。”
“我有两个孩子，” 她说着，温柔地转头看了看身旁紧绷着脸的姜流，眼中满是母爱，“但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我和他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强行灌输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路，终究是要他们自己走的。只有自己走过，摔过跤，流过泪，才会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今天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他们这一代，不应该生活在仇恨与痛苦之中，而应该积极地、勇敢地去面对我们此刻也正在面对的问题——人类文明曾遭遇过数次重创，但最后都挺了过来。我相信这一次，我们依然可以，凭借勇气、智慧和协作，找到通往未来的出路。”
听到这里，人群中开始涌动出间歇性的、发自内心的掌声。
越来越多的人被张墨茹的格局和胸怀所打动，愤怒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等到掌声稍歇，张墨茹引用了更古老的智慧：“道可道，非恒道也。”
她看着台下许多年轻、困惑的面孔，解释道：“你们不是一直想明白，我说的‘道’是什么意思吗？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变化本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不一定是‘道’。‘道’，一定是可为的，即便当下看似山穷水尽，总有一天也会柳暗花明。
它就像一粒种子，会深埋在心田，静待时机，生根发芽。尽管现代生物学可能将这一切解释为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基因编码，但‘道’ 依然是‘道’ 是人性，是引领我们前行的内在法则与希望。”
这时，秋柠体贴地递上一杯水。张墨茹欣慰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然后对人群说出最后的话。
“古人都喜欢做梦，庄子梦蝶，醒来后依然意犹未尽。而今天我们呢？却最怕做梦，想象力成了一种奢侈……但请大家记住，一定不要放弃做梦的权利。因为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了文明本身。”
她的目光充满恳切与鼓励：“朋友们，都回去吧。理智，在巨大的问题面前，永远是最重要的。谢谢大家……”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后，无论是现场还是全球联动的屏幕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掌声，是对一位智者的致敬，也是对自身信念的一次重新确认。
贾英杰终于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完全湿透。
眼见张墨茹说完便要转身下台，他赶紧小跑着凑上前去，脸上堆起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张……张老师，讲得太好了！真是……发人深省！不过，按照流程，现在还需要……需要简单感谢一下集团和研究院的……的安排。”
这话一出，再一次让人群情绪躁动起来！
姜流、秋柠等一众拯救者瞬间怒目而视，姜铎的学生们更是群情激愤，有人当场就要往台上冲！台下刚刚平复的人群，屈辱感轰然涌上心头，怨声再次鼎沸！
“还要感谢？！”
“欺人太甚！”
“凭什么？！”
张墨茹显然预料到了这一幕，她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静。
她冲激动的人群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平静地转身，再次从贾英杰手中接过了话筒。
“是的，” 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开，带着一种冰冷的客气，“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那在这里，我就 ‘感谢’ 集团与研究院，给我这个老人家……上这最后一课的机会。”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一课”四个字，其中的讽刺意味，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贾英杰的耳麦中传来上级气急败坏的催促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极不情愿地、颤颤巍巍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与姜流那份如出一辙的纸质致辞，递到张墨茹面前，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张……张老师，求您了……您……您需要按这个念……就几句，几句就好……” 那张纸，在众人眼中，成了一种屈辱。
台下的人群，彻底被点燃了！刚刚建立的短暂理解与平和，瞬间荡然无存，整个会场，再次变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