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涛过后,日子重归平宁。
除夕那晚,我攀到高高的树杈上,远眺山下的小镇。镇里灯火织成暖网,烟花在夜空炸开,我看得入神,轻声呢喃:“奶奶,爸爸妈妈,大姐,二哥……过年好。”
垂眼望去,裴良像只懒猫抱着树干,笨手笨脚地往上爬:“快拉我一把,我也想上去看看!”
“栩栩,从树上下来,给你师父拜年啦!”许姨的声音传来,又对着裴良喊,“上不去就别爬了,进屋领压岁钱!过了十二点你要犯病,可没人管你!”
“砰——”
礼花恰好在夜空中绽出金辉。我牵起嘴角,高声应道:“来啦!”
年节一过,山林的白雪渐渐消融,枯枝下的黄土里,嫩芽悄悄探出头。我进了镇远山中心小学,成了插班生。
清晨踏着晨露下山上学,黄昏伴着夕阳背着书包往山上走。景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山林枝叶愈发繁茂,清晨哈出的白气变成了额头的汗珠,凛冽的冷风也柔成了呢喃,鸟啼声整日不停。
“许姨,我上学啦!”
“栩栩,揣俩鸡蛋!”我笑着跑回去接过来塞进书包,许姨晃着锅铲叮嘱,“上完早自习再吃,放学别贪玩,早点回来!”
“好!”
我每日这样跑出院子,又这样背着书包回来:“师父,许姨,我放学啦!”
“放下书包就去后院。”许姨迎上来接书包,“沙袋给你绑好了。”
跑到后院,我愣了愣——空地上多了单杠,单杠旁挂着一人高的沙袋,裴叔用墨水在沙袋上画了人形,正细细标注穴位。旁边还立着个三手一脚的木人桩,我上前轻拍两下,问:“师父,您以后不养蛊了吗?”
“没那精力了。”裴叔的画笔顿了顿,淡笑着看我,“以后,这就是你的训练场。”
清风拂过鼻尖,我弯起嘴角:“好!”
日子仿佛按下了快进键,在外人看来或许枯燥单调。我每天五点起床,绕着山林跑圈,跑完洗漱上学;回家扔下书包就扎进后院,对着沙袋精准击打穴位——命门、膻中……身为女孩,我的力量和速度本就不如异性,虽右臂有神力,却被纹刺压制,只能靠勤练保证灵敏,做到出招必中。
汗水刺得眼睛生疼,打完沙袋换木人桩,“砰砰”的撞击声要等到许姨喊吃饭才停下。裴叔从不在旁盯着,可每当我腰酸腿疼想歇时,他的声音就会飘来:“栩栩,你不行啊。”
我立马精神起来,捡起木棍对着沙袋唰唰刺挑,翻跃间动作愈发利落。练得正专注时,突然有石子飞来,我反应慢了半拍,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哎呀!谁啊!”
揉着后脑勺回头,裴良举着弹弓一脸无辜:“姑,我不是故意的!爷说,比我弹弓打得准,还是你反应快——看来,你不行呀。”
“裴良!”
“爷,救命啊!”
我把木棍当剑,追得他满院跑。直到夕阳沉落,满院清辉才停下脚步。洗完澡,我又坐在桌前看书、写作业,偶尔会从梦中惊醒,因恐惧跑去牌位屋加班练习;也记不清多少次靠在木人桩上,累得汗流浃背,肌肉抖个不停。
练腰、练臂力、练协调性、练反应速度;看书、背知识点、掐诀、走罡步、结手印……后院成了我的小天地。直到某天,裴良的石子飞来时,我随手用木棍弹开,没理会他的惊讶,继续对着空气演练招式。等他再拉弹弓,我拂起地上尘土,右手持棍、左手掐诀,低喝一声:“滚!”
“哎呀!”裴良吃了一嘴土,后退两步捂住眼睛,“犯不上扬沙子啊!”
“活该,谁让你总偷袭我!”
庭前向日葵的影子随日光移动,槛外竹子被风敲出轻响,晨昏交替间,数不清有多少次回头望,时光早已悄悄溜走。
……
“栩栩,你这日子也太苦了吧!”放学路上,手机里传来钟思彤的声音,“简直是苦行僧!又要当学生又要练功夫,也太可怕了!”
“也不是天天练。”我往山上走,把手机贴在耳边,“现在一三五练体力,有时候打拳有时候练腿法;二四六看书,已经轻松很多了。”
钟思彤买了手机后,隔三差五就给我打电话。我们虽见不到面,这份友情倒靠电话维系着。小学毕业时,她做了肾移植手术,恢复得不错——虽说离她预期还有差距,生活仍需小心,不能劳累,但比起小时候连皮筋都不能跳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钟思彤本性乐观,出院后就跟我念叨:“栩栩,医生说我不能生气、不能有压力、不能受累,还得适度运动,天天保持心情舒畅。我妈都说,我这哪是养身体,明明是提前养老!”
我对着电话笑:“就冲你这心态,身体肯定差不了。”
相比之下,我和齐菲的联系基本断了。升上初中后,她父母管得极严,别说手机,连家里的电话都不让她碰。钟思彤倒没这顾虑,钟岚半点不敢给她施压,所以她总有时间给我发信息、打电话,还会跟我聊喜欢上哪个小男生,问我有没有收到过小纸条。
我说没有——一来我对这些话题没兴趣,二来我打心底怕这类事。更重要的是,我实在太忙了,比班里的体育生还忙。他们只练固定的项目,我却不行,文韬武略,哪一样都不能落下。
单说练腿法,其实就是踏罡步、踩阵法。先天八卦罡图、后天八卦罡图、太乙真人步罡图、太乙真人反卦罡图……裴叔会提前在后院画好,比如后天八卦斗步,他会标好走位数字。我站在中间,左脚先起,踏一位、再踏二三,手上还得掐诀。一开始根本做不连贯,只能用笨办法记:身站中,前是七二九四位,后是六一八三位,有时还会顺拐,惹得裴良直笑。
那段时间,我回屋就偷偷哭,半夜还会溜去后院接着练。裴叔会来安慰我,温和地说这很正常,他之前反复强调天资,就是因为我在这方面确实差些。我踏道的资质不高,要付出的辛苦,得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数倍。
现在想来,裴叔这师父当得也有点“蔫坏”:我得意时,他泼冷水;我泄气了,他又来鼓励,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也正因如此,我的人生渐渐陷入一种怪圈——除了道法,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
“还要练腿法?”钟思彤听得吃惊,“我哥现在念大学,天天潇洒得很,玩摩托、去夜店,我从没见他练过拳脚功夫。”
“主攻方向不一样吧。”我站在山底笑了笑,“我比较贪心,什么都想要,自然就得多付出。”
钟思彤哦了一声,又问:“栩栩,你还跳舞吗?记得以前在班里,舞蹈老师最喜欢你了,一有校庆晚会就把你叫出去跳独舞,我们都特别羡慕。你在镇远山没被重视吗?”
“不跳了,没时间。”我轻声说。其实在我拜师的那年春天,二哥的案子就判了,十五年,在澜海的监狱服刑。朱晓玲也跟他离了婚。
二哥服刑后,朱晓玲去见了他一面,回来就改了主意,不要补偿款了。大抵是还有些感情,她说只要离婚就行,她不欠二哥的,二哥也不欠她的,往后各自安好。可二哥没同意——方有志一辈子好面子,他给爸爸写了封信,说和朱晓玲夫妻一场,她还为自己怀过两个孩子,就算情分尽了,也不能让她分文未得。爸爸借了三万块给朱晓玲,俩人才算签了离婚协议。
妈妈在医院做了两年康复,能走路后,就和爸爸回了农村老家休养。最让我意外的是大姐,我以为她会陪着妈妈回村,没想到她收拾了行李,留了封信,一个人去了南方,投奔之前相熟的姐妹——那姐妹生意做得不错,大姐想跟着她打工赚钱。
爸爸怕她被骗,要去找她,大姐却打来电话问:“您还记得当年撕坏的那张海报吗?”爸爸瞬间没了话。大姐说,她想再任性一次,在父母身边待了大半辈子,想出去闯闯;再说她都快四十了,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等赚到钱就回家。话虽这么说,爸爸问她地址,她还是没给。但自大姐走后,每个月都会往爸爸卡里打一两千块,还会发信息报平安。
对我父母来说,澜海市就像一场大梦。梦醒后,房子、车子、酒楼、铺子全没了。三个儿女,两个家庭破裂,一个远走他乡打工,一个没了自由。而作为老小的我,藏在镇远山,只能自己谋出路。
多亏了钟思彤,我才没和过往彻底脱节。也是她告诉我,我家的事在澜海民间还在流传——二哥当年闹的动静太大,出手又狠,地方上的混子反倒很崇拜他,说方有志是“真大哥”。斌子哥还在凤凰街等他,放话一众兄弟永远等“志哥”回家。
也算多亏陈家兄弟,陈波出院后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澜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陈波老家的亲属不敢闹事,老朱家收了三万块也消停了。朱晓玲沉寂了两年,又开始物色新对象;朱晓燕也在别的酒店找了领班的工作。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谁也没被风浪拍倒。
至于当年势头最猛、人气最火的栩福轩,还有我这个曾上过澜海市电视台、举着奖牌笑得灿烂的小女孩,都被岁月埋了起来,渐渐消失在喧嚣的楼宇间。
这些事都过去了,对钟思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知道我在北江省的镇远山,可那地方太远,又是边陲小镇,她买了地图都没找到,作为初三学生,也没能力跑来看我。
“不跳了多可惜啊!”钟思彤没懂其中的缘由,“栩栩,我可喜欢看你跳舞了,那边的舞蹈老师不喜欢你吗?”
“是我自己不想跳了。”我抿了抿唇。其实镇远山小学的舞蹈老师很喜欢我——我刚入学第一天,她就注意到我了,说看我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专业练过的,个子高、比例好,她特别惊喜,想重点培养我。可偏偏,我是阴人,假命格终究是假的,时运低得扶不起来。
第一次给老师表演,我就崴了脚。她不死心,等我养好了伤,想让我参加学校的儿童节晚会。结果我一个大跳,居然把窗户玻璃震了下来,还正好砸向她——她当时正靠着窗台看我跳舞,谁也没想到那窗框会整个掉下来,还砸得那么准。
镇远山小学的窗框不是铝合金的,是老式木框拼接的,由好几块玻璃组成,上方还有个四方小窗框,平时能打开,关上用插销固定。我大跳落地,她刚要鼓掌,那长方形的窗框就垂直落了下来,她的头正好卡在小窗框里,吓得一动不敢动。万幸玻璃没划伤她的脸,不然我的罪过就大了。
可就算这样,舞蹈老师还是不信邪,又找了我好几次。接下来,她的“倒霉之旅”就开始了:教我动作时会绊腿,说话会磕到嘴,有一次还把腰给闪了。连续的“巧合”,终究成了悲剧。舞蹈老师终于服了,她不知道什么是“阴人”,也想不到那层面,只单纯觉得和我八字不合。
我这个曾经的班级文艺委员,只能规规矩矩学习,不敢参加任何课外活动。运动会想参加吗?想。扔铅球,我一使劲就闪了胳膊,差点砸到自己的脚面;换跑步,我在澜海体育队跑过三千米,最好成绩是十二分五十秒,在镇远山小学拿第一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我一就位,老师的发令枪就坏了,半天打不响。体育老师急中生智,用嘴学了声枪响,我立马往前冲,眼看要到终点,前面都拉好线了,我却突然岔气了。
其实就算这样,第二名还跟我差一大截,我掐着腰走到终点都能得第一。可意外又来了——不知道谁家的狼狗没看住,冲进了小学操场,朝着我狂叫着跑来。师生们都四散而逃,我怕被咬,只能往教室躲,最终成绩被判无效。
这还不是最闹心的。上了初中,因为身高太出众,班主任很看重我,非要我选个运动会项目。初一时,我总怕重蹈小学的覆辙,就拒绝了,只在旁边喊加油。到了初二,老师还是建议我参加。
“裴方,我们是一个班集体,你要有集体荣誉感啊。”
得,我最怕老师说这话。集体荣誉感,我肯定得有。
这次说什么也要拿下三千米!中学门卫管得严,总不至于再让狼狗闯进来吧?
赛前热身、放松都顺顺利利,眼看要到比赛时间,狗是没来,我的生理期倒先来了。那一瞬间的潮热涌来,我还以为自己被吓尿了。幸好当时在教室里换跑步鞋,班里只有我和班主任两人,一站起来,我直接僵在原地。
班主任是位女老师,见我神色异常,起初以为我是紧张,走过来想安慰,瞥见我座位上的痕迹,脸色立刻变了:“裴方,你今天生理期?”
我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啊。”
老师这才明白我是第一次经历,慌忙找了件外套帮我围住腰,又跑去小卖部买了卫生用品,陪我去厕所教我怎么用,最后让我回家换裤子,比赛自然要放弃。
我当下就不愿意了——体育生哪能轻易退缩?流血流汗不流泪,我还得为班级争光呢!
“裴方啊,”王老师叹着气说,“老师让你参加运动会,是看你平时不怎么参与集体活动,想让你多和同学互动。但生理期是女孩子的大事,可不能犯傻。”
镇子小,王老师和秀丽姐叔叔家沾了点亲戚,平时对我格外照顾。她又劝:“你的这份心,老师肯定。但行为上,老师不赞成——抻着了会落下病根的。赶紧回家,我给你许姨打电话,让她好好照顾你,回去多喝点热水,别着凉。”
就这样,我没疼没痒地被老师打发回了山。虽说运动会没参加成,心里却莫名激动,总觉得自己朝着“长大”迈出了了不起的一步。巧的是,那天陆琛给我写了信,我坐在炕桌边,小腹上敷着许姨灌好的热水袋,豪情万丈地提笔回信:
“陆琛,展信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来大姨妈了!!!可惜三千米跑不成了,王老师夸我精神可嘉,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遗憾。下一次运动会,不管来不来大姨妈,我都一定要为班级争光,你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吧!”
落款是“寒境冰”,日期写着2008年9月30日。
信寄出去半个月,我收到了他的回信,通篇只有两个字:“胡闹!”
其实不等回信,写信的当晚我就没忍住发了短信告诉他。陆琛立马回了电话——那时候他正在准备出国事宜。自从陆天擎退休养身体,集团就交到了他手里,媒体报道全是褒奖:矿产生意早已脱手转型,房地产被他做得风生水起。
只是陆天擎对外还总遗憾地说,陆琛的学业没达到家族对继承人的要求,需要出国深造,才能真正扛起集团。按他的说法,陆琛早该在我拜师那年出国,可陆琛磨蹭了两年才着手准备。
电话里,陆琛突然问:“你会等我吗?”
我莫名奇妙——这跟我等不等有啥关系?在镇远山,他每年也就来看我一两次,每次来也只是坐一会儿,说是“路过看看裴叔”,问问我的学习,问问道法练得怎么样,然后就走了,规矩得很。
我听他说要出国,也没觉得意外,随口就答:“陆琛,我一直在等你啊。”
对我来说,他在国外和在京城没区别,反正都不常见面。
陆琛在电话里笑了,声音都轻快了些:“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到那天,你能来机场接我吗?”
“好呀!”我算了算日子,那时候我就十八岁了,出门应该没什么限制,“陆琛,我去接你。”
“就这么定了。”他的声音沉了沉,又补了句,“你要是不来,我可催你还钱。”
我被逗笑了:“咱俩处得这么好!”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我和他更适合打电话——电话里聊天很自在,也亲近。一见面就有点生疏,他每次来镇远山,都没什么表情,跟老师检查作业似的,我不太习惯。
回头想想,大概是爸爸那晚和他谈话的缘故。陆琛跟我相处时,也得时刻提醒自己“注意分寸”,生怕被我爸爸挑出毛病。但在我心里,不管是打电话还是见面,他都是我十二岁那年最大的收获。
我一直很感恩认识他。他每年都会送我钥匙链:2006年是花瓣毛球,2007年是小猪玩偶,2008年干脆寄来了五个,全是吉祥物,还附了张纸条说“小东西,知道你喜欢,送着玩”。每个钥匙链上都能看到“XUXU”的字母,却没什么品牌logo。
渐渐长大,我也能从钥匙链的材质和细节里看出精致,平时舍不得用,收到就妥善收起来,还在小本本上记着:“陆琛,某年某月,送XX钥匙链,大概XX钱。”这不是生分,是我觉得该有的本分。
“我去国外后,还是会和你通信。”电话里,陆琛又说,“你填单子不方便,就把信寄到子恒那里,他会转寄给我。裴方小朋友,一定要给我写信——我的生活很枯燥,需要你的信。”
我嗯了声:“你放心,我会像写日记一样,把我的事儿都分享给你。”
陆琛低低地笑了,就在我沉浸在这份融洽里时,他的声线突然一冷:“不过方栩栩,你长点脑子——女孩子生理期不能胡闹,要是敢去参加运动会,我断言你会猝死。”
“啊?”我被吓了一跳,“猝死?没听说过啊,来大姨妈参加运动会能猝死?”
“我会让你死。”
“……”
得了,晚安吧。
那晚的聊天就这么无疾而终。不知是不是被陆琛吓到,后知后觉地,我的小腹开始疼。更巧的是,当晚我看到一个老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我纳闷他要干什么,走过去问,他说“裴叔家的房子挡了我家”,还说要“看看谁挡的”,说完就走了。
我杵在原地,突然打了个激灵——裴叔家在半山腰,周围哪有人家?好在那老头没别的意思,念叨完就走了。
第二天许姨出门一看,后院墙外的山林里多了座坟,正好对着我家院墙。根据墓碑上的名字,我去镇里打听了逝者家属,最后裴叔帮忙重新定了墓碑的方位,稍微转了转,避开了后院,这事才算完。
最诡异的是那两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冯大姨骑着自行车在前面路口等红绿灯,后座上还载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戴着帽子,穿的居然是斗篷长袍——我定睛一看,那不是装老衣吗?
奇怪的是,我没觉得那老太太的气息有什么不对,好像她就是个正常人。我忍不住喊了冯大姨一声,跑上前问她去哪。
冯大姨叹了口气,说去参加葬礼:“我一个邻居大娘走了,活着时我们处得特别好,我得送她最后一程。唉,心里难受。”
我哦了声,又看向她后座的老太太——老太太面无表情,被我盯着也不在意,手还揽着冯大姨的腰。我试探着问:“冯大姨,你那邻居大娘,是不是方脸,下巴还有颗痣?”
“对啊!我们都说那是福痣呢!”冯大姨看着我,纳闷道,“哎,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她?”
额……这不就坐在你后座上嘛。
我刚要说话,心里突然有了数,转而问:“冯大姨,您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可不是嘛,感冒了。”冯大姨点头,“早上刚去诊所挂了吊瓶,挂完强点了才赶去参加葬礼。哎,要是别人我就不去了,这大娘跟我处了几十年,不送她我心里不安。”
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姨,你别害怕——那大娘可能是跟你处得太好了,所以跟着你回来了。她现在还处在混沌状态,不是想害你,就是你最近气弱,她稀里糊涂就跟着你回来了。一会儿你到家,先把自行车停在门口,自己下车进院,关门时身子朝着门外,吐三口唾沫,再骂她‘滚’,使劲骂。家里要是有用过的洗菜水,就朝门外泼泼,等她走了再把自行车推进院。”
冯大姨吓坏了,眼尾偷偷瞄着后座,声音都发颤:“她……”
我点了点头:“姨,你快回家吧,我在后面跟着,没事。”
冯大姨对我向来信任,骑着车就往家走,只是腿软,车蹬得七扭八歪,好几次差点摔了,身子也坐得僵直,脖子一动不敢动。到了家门口,她把车往墙上一靠,顾不上支稳就往院里跑。不过她这年纪的人,骂起人来倒不扭捏,关门前就扯着嗓子骂:“呸呸呸!我对你不薄吧?你跟着我干啥?欺负我生病是吧!滚!再不走我用菜刀砍你、用鞭子抽你!快滚!呸!滚啊!”
我站在胡同口,探头看着她骂。她一边骂,一边偷偷瞄我,见我点头,又回屋端了一盆脏水,对着空气一扬:“好好上路吧你!”
远远地,我看到那老太太缩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那盆水,彻底消失了。我对着冯大姨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也回了山。
经此一事,我懂了三件事:第一,阴人就是阴人,我不能抛头露面,免得徒增事端;第二,生理期真不是闹着玩的,幸亏我没冲动去跑三千米;第三,生理期好像更容易看到鬼,还能顺畅交流——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也算半个“同类”。
从那以后,我彻底消停了。在学校里就是个老实学生,回到家才变回“另一个自己”。我的同学只知道我是镇远山有名的裴大师的徒弟,是个“小先生”。小地方的人对这种职业反倒更容易理解,没人多问。他们不知道我会武术,不少人还以为我是“出马弟子”,把我和“半仙”搞混了。当然,这些我也没必要解释。
从外表看,我瘦瘦高高,生理期后身高就定格在了一米七三,留着长直发,大多时候披散着,手腕上戴着皮绳,需要时再把头发束起来。披头发的原因很简单——挡脸。
想到这,电话里的钟思彤突然问:“栩栩,没人追你吗?你小时候就好看,现在肯定是校花吧!”
我浅笑着说:“彤彤,我到家了,先不跟你聊了。”
钟思彤哦了声,又补了句:“栩栩,过两个月就要中考了,你加油!咱俩以后在大学见面!”
“好。”
挂了手机,我轻轻呼了口气,进屋放下书包,对着镜子把头发束了起来。露出的五官其实很无害,可我总觉得遗憾——我长了张太“女人”的脸:面无表情时清冷,笑起来又透着点妩媚,跟我向往的“狂拽酷帅”半点不沾边。
裴良还拿这事调侃我:“姑,你这是大女主的外貌!前期靠脸吃饭,清纯动人;后期变强大了,就会凌厉飒爽、妖冶无比。”
我一拳怼过去:“姑姑我不需要靠脸吃饭,前期也能凌厉飒爽!”
裴良揉着肩膀,一脸欠揍:“姑,你换个语气试试——你这么说话,我看不出半点‘飒’,倒像晃着我胳膊要去买糖。说吧,想要啥,侄子给你买。”
“滚!”我踹出一脚。
倒霉催的!裴良被我踢出去,还没皮没脸地笑:“对嘛!就这声才有威慑力!踏道之人,就得有‘气拔山兮力盖世’的劲儿!”
他这话戳中了我的“命门”,我郁闷了好几天。我越长大,越不喜欢自己的声音——小时候清脆透亮,我还以为长大后会像清泉一样,结果这嗓音不争气,无端端多了点“腻”,腻歪的腻。明明我不是温柔的人,却有一副极其温柔的嗓子,软软的,说话时要是不注意表情,很容易被误会成“撒娇”。
所以我平时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被误会事小,主要是没“先生”的气势。
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裴良也到家了。这小子斜靠在门框上,又开始贫:“姑啊,谁能看出来你是武侠高手啊?你这长相也太欺骗大众了,撩啊撩,撩到哪座桥……”
我白了他一眼——每天都这出,没新鲜的。
来镇远山已经快四年了,我十六岁,成了准备中考的初三学生。而我的裴良大侄子,非常“惊喜”地和我成了同班同学,还是同桌。
为啥?当然是裴良小可爱留级了呗。
这小子在我六年级那年,突然情窦初开——开窍了嘿!以前总爱编故事,这回倒成了故事里的“男主”,还恶心巴拉地跟我说“要做男一号了”。
他的“女主”是当时的女同桌,其实那女孩从初一入学就坐在他旁边了。裴良开窍晚,全因一次考试考了倒数,被班里一个男同学奚落。这小子跟着我做了那么久陪练,偶尔还陪我晨练,多少会点拳脚,当下就跟人打了起来。
可惜他忘了,他做陪练时干的全是“挨揍”的活儿,揍人的经验半点没有!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那男同学打得流鼻血了。
男同学的家长知道儿子伤了“裴大师的孙子”,吓了个半死,拎着名贵礼品跑上山道歉,生怕裴叔动怒,用道法“收拾”他们儿子。
裴叔问裴良要不要追究,裴良却一脸痴笑——我起初还以为他看上那男同学了!后来才知道,他流鼻血时,女同桌递了纸巾,还帮他擦了擦。裴良头一回被女孩子这么温柔对待,小心脏直接“加速”,疼不疼都无所谓了,心门的小窗户彻底打开了。
从那以后,裴良就开始追人家。可那女同桌一心只想学习,大概是不想拒绝得太难看,就跟裴良说“考上大学就接受你”。没成想这招效果奇好,裴良还真开始努力了!
中考后,女同桌顺利考上了高中。可裴良那一百来分,别说高中,用许姨的话说“卷面擦屁股都不够用”。裴叔准备拿钱送他去县里念高中,裴良却拒绝了——这小子还挺有骨气,说要自己考,不想被“梦中情人”瞧不起。
我上初一那年,他上初三;我上初二,他还上初三;这不,我上初三了,我俩就成了同班同桌。
说句公道话,裴良第二次中考进步不少,考了三百多分!查完成绩,许姨都诧异:“得重新认识下我大孙子了。”
裴良也来了自信,放话“今年肯定能考上高中”。
可不是嘛——今年再考不上,他的“梦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