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周的话使我在下午的工作中总是走神。作为一个井下的凿岩工，工作中走神是非常危险的，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上学的事。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背起工具袋时，感觉沉甸甸的，这时我才想起来里面有块水晶石。
升井后，我正在浴池里泡热水澡以解除一天的疲劳，团支书来到浴池，对我说：“小陈，别泡起来没完没了，赶紧穿衣服到采区办公室去，冯书记正在等你。”
“书记找有我什么事？”我问。
“好事！”说完团支书走了。
冯书记找我，一般都是让我写黑板报，或是开会让我发言，所以我也没太着急，在浴池里又里泡了一会儿，才擦干身子，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然后才去采区。
“你磨磨蹭蹭的怎么才来？”见到我，冯书记有些不满地说。可能是我耽误了他下班。
“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申请上学的事！”书记说。“经过矿党委和革委会开会研究，决定推荐你去上学。矿革委会主任让我找你谈谈，领导的意思是希望你毕业后申请回到咱们矿工作，现在咱们矿工程技术人员青黄不接。”
“我家就在这里，我也不希望到外地工作。”我高兴地说。没想到上学的事竟然心想事成。
“只要你愿意回来就行。”说着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入学通知书。发通知书的学校是“长春金属矿产地质学校”，开学时间是九月一号。
“把通知书收好。”书记说。“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带着通知书去派出所迁户口，到粮店去办理粮油关系。”
“谢谢领导关照。”说完我离开书记办公室。一出门，看见采区技术员还没下班，我进了他的办公室，问道：“郑技术员，你家在长春，你知道‘长春金属矿产地质学校’吗？”
“长春金属矿产地质学校是为地质勘探队培养人才的地方，毕业生一般都分配到地质队工作。”郑技术员说。“毕业后到地质队去也比你当凿岩工强。”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的人不愿意去。”说着我从工具袋里拿出那块水晶石，问道，“这块水晶石怎么是紫色的？”
技术员接过水晶石看了看，说道：“这种水晶石不是纯二氧化硅晶体，里面含铁或锰。”说完他把水晶石又交给我，接着说道，“你上学以后，有一门课程专门讲各种石头，叫矿物岩石学。”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门学问。”我接过水晶石，离开了单位。
回到家，我找了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掉那些不完整的水晶石晶体，只保留两大一小完整的像宝塔似的晶体。水晶石很脆，我怕碰坏了“宝塔”的尖儿，找来一些旧棉花，把水晶石裹上，然后又用旧报纸包好，放进我那个专门用来收藏漂亮石头的木箱子里。
吃饭时我对爸妈说：“矿上推荐我去长春念书，明天不去上班了。”
“这样的好事能落到你头上，那得是多大的雨点？”爸说。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妈说。“我和你爸再也不用为你找对象发愁了。”
“大哥运气真好！”弟弟少明羡慕地说。他今年初中毕业，下乡才一个多月就累得跑回了家。
“你在家歇几天赶紧回去，在农村好好干，没准儿也能被推荐去上学。”爸对少明说。
“我歇几天就回去。”少明说。
“想不到咱家也能出大学生！”在选矿厂工作的大妹妹玉莲说。她因为在农村表现好，一年前被推荐回到矿上工作。“要是同学中有合适的，就处个对象。”
“我上的不是大学，是中专。”我又一次更正说。不过大妹妹的话让我心里一动，可又一想，能去上学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好事都能让我遇到。
“上长春念书，还不是上大学？”妈也不知道大学和中专有什么区别。
全家人欢天喜地，都高兴得合不上嘴。妈和大妹妹连夜为我拆洗被褥，准备过冬的棉衣。山里人习惯睡火炕，妈听说大城市的人都睡床，怕我睡床着凉，不仅给我拆洗了棉褥子，还为我拆洗了下乡时铺过的鹅毛褥子。我家年年养鹅，母鹅留着下蛋，公鹅养大了吃肉，鹅毛用来做褥子。
第二天，我带着入学通知书去迁户口，办理粮油关系。不论去哪个部门，为我办手续的人都向我表示祝贺。晚上，我把老周和几个工友请到家里，让爸作陪，我们一直喝到半夜。喝酒时有个工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毕业后一定要领个媳妇回来。”
“能带回毕业证就不错了，做梦娶媳妇的事我可不敢想。”我笑着说。
老周说：“证凭你这样的小伙儿，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就是因为下井把找对象耽误了，上了大学肯定会有女同学相中你。”
在工友们的笑声中，我们又一起干了一杯老白干。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妈让少明把前年下乡的二妹妹玉英从农村找了回来，准备晚上全家人吃一顿团圆饭。玉英和少明与我一样，都回老家插队，老家离双岗镇只有二十多里地。玉英回到家就和妈一起准备晚上的饭菜。
就要离开家乡了，我对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怀着深深的眷恋。傍晚，我一个人来到来鸭绿江边。夕阳的光线柔和而温暖，洒在江面上，仿佛给江水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我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凝望着滔滔奔流的江水。远处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中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卷。微风拂过，传来了岸边洗衣女的歌声。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让人忘却了尘世的喧嚣。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家乡原来如此美好。
我的家乡双岗镇是吉林省东南部鸭绿江畔的一个边陲小镇，离最近的城市靖安市四十多里。这里的地下埋藏着铜和金等金属矿藏，目前只对铜矿石进行了开采，黄金的储量尚在勘探之中。双岗铜矿是吉林省金属工业厅直属矿山。
能有机会到大城市去，是许多山里的年轻人的梦想。虽然到省城去读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可是我不知道毕业以后命运会把我抛到哪里。尽管矿领导让我毕业后申请回到双岗矿，可是我将要就读的学校是为地质队培养人才的地方，毕业后去哪里是由学校根据国家的需要分配，不是我自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江面上波光粼粼。不知哪家的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儿时，到吃饭的时候我还没回家，妈也常常这样呼唤我。现在我仿佛又听到了母亲呼唤我的声音，于是站起来，离开江边。
回到家，大妹妹玉莲已经下班。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六个菜，妈和两个妹妹在做最后两道菜。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只有过年时才会做这么多菜。
八个菜全部摆上来之后，全家人团团围坐在饭桌前，我给爸到了一杯六十度老白干，给妈倒了半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以前不喝酒的少明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两个妹妹以汽水代酒，为我们助兴。全家人频频举杯，为我能去省城读书而高兴。
吃完饭，爸拿过装烟叶的铁盒子，卷了一支旱烟。我也扯下一张烟纸卷了一支，和爸一起抽了起来，对爸说：“走时候我带点烟叶。”
“别带烟叶了。”爸说。“出门在外，不像在家。烟叶那么冲，别人闻了受不了，会烦你的。还不知道在学校让不让抽烟，就是让抽，以后也要少抽点儿。实在忍不住了，就买盒烟抽。一个学生自己卷烟抽不怕让人笑话。”
妈说：“在家里你和你爸定量都是五十五斤，咱家不缺吃的。听说上学以后定量才三十六斤，肯定吃不饱。你走时给你带五十斤粮票。饿了自己买点儿吃的。”
“再让你妈给带一百快钱。”爸说。
“我打听过了，上学以后，学校管吃管住，还不用交学费，不用带那么多钱。”我说。
“出门在外，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你还是带点钱吧。”爸说。
“我再给你煮十个咸鹅蛋带上。”妈说。
第二天早晨，我把厚厚的被褥和棉衣打成一个大背包，把妈煮的咸鹅蛋、常穿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装进旅行带，然后到单位和工友们告别。
双岗镇不通火车，去长春要到靖安市坐火车。靖安市每天晚上十点来钟有一趟直达长春的火车。从双岗镇到靖安每天有两班长途客车，上午九点一趟，下午两点有一趟。我只能坐下午两点的班车去靖安。
中午妈给我包了饺子。吃完午饭，休息一会儿，少明提着我行李，和玉英把我送到客运车。爸和玉莲上班了，妈要去送我，我没让她去。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从我记事时起，我家第一次有人去省城长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