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九宫炮阵筹防务
琼州湾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带着咸腥的海风卷着焦糊味掠过虎头崖，“靖海炮”黝黑的炮管还残留着硝烟的灼热，指尖抚上去能感受到微微的发烫。郑和握着黄铜望远镜，镜筒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亮，他目送那两艘逃窜的爪哇战船化作海平面尽头的两个小黑点，眉头始终拧成一个川字——自永乐元年奉皇命下西洋以来，他见惯了远洋之上的刀光剑影，却深知爪哇人睚眦必报的本性，侥幸逃脱的敌船，必然会把“靖海炮”的射程与威力原封不动带回巴达维亚，后续的反扑只会比预想中更快、更猛烈。
“郑总兵，码头已清点完毕，俘虏共计一百三十七人，”朱荣大步走上炮台，玄色战靴踏过散落的弹壳与碎石，甲胄上凝结的海水顺着鳞甲缝隙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点点湿痕，“带头的是爪哇水师百户，名叫沙里拔，嘴硬得很，只咬定是例行巡逻，不肯吐露半分后续动向。”
郑和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海面漂浮的战船残骸，断裂的船桅斜插在水中，帆布碎片如同败絮般随波起伏。“不必急于求成，”他语气沉稳，带着常年统领舰队的威严，“把他和普通俘虏分开关押，派两个心思缜密的兵士轮流看守，重点听他们私下对话。爪哇兵士大多粗疏，久押之下必会露破绽。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在爪哇主力到来前，把九宫炮阵立起来，让琼州湾变成铜墙铁壁，不辜负陛下嘱托。”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传来，张诚带着周亮、林墨快步赶来，三人脸上都沾着黑灰，衣襟下摆还挂着铁屑，张诚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新画的图纸，纸边被海风掀得微微作响。“郑总兵、朱都督，快看这九宫炮阵的最终布局图！”他将图纸在炮台的石桌上铺开，指尖重重点在上面，“虎头崖、半月湾、青屿礁这三处地势最高、视野最阔，作为主炮台，各布两门靖海炮，形成三角联防；剩下三门分别布在白沙口、暗礁滩和鹿角湾，六处炮台呈九宫之势，互为犄角，不管敌船从哪个航道闯入，都能被至少两座炮台同时夹击，插翅难飞！”
李铁紧随其后赶来，他手里提着一把丈量用的木尺，蹲下身指着图纸上的暗礁滩：“张匠师，我昨日去暗礁滩探查过，那里水浅，大型战船确实开不进去，但礁石缝隙多，小型快船能藏在里面偷袭，甚至能派水鬼登岸破坏炮架。我看呐，得在每座炮台旁加设三层瞭望哨，高处搭瞭望塔，低处设隐蔽哨，滩涂里再埋些铁刺和绊马索，让他们近不了炮位。”
“说得极是！”张诚连连点头，让林墨掏出炭笔在图纸上补了几笔，“炮架也得改，给每个炮台都加个可旋转的铁木转盘，靖海炮不用挪动炮身，就能覆盖九十度范围，反应速度能快一倍。还有弹药，实心弹要多造，对付敌船船身最管用；霰弹也得备足，用生铁铸成空心弹，里面塞满铅粒，炸开后能覆盖半亩地，专门对付甲板上的兵士和登岸的散兵。”
郑和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从炮台间距到弹药储备，从瞭望哨位置到应急通道，无不细致周全，心中已有了盘算。他早年下西洋时，曾见识过西洋火炮的威力，也深知海防布局的关键在于“协同”二字。“王承业那边，我亲自去说，”他沉声道，“粮草、银两、民夫，一概优先供应造炮和建炮台。赵信！”
“在！”赵信应声从旁走出，青色的驿卒袍在海风里翻飞。
“你立刻去府衙转告王知府，再招募两百民夫，优先选用懂锻铁、木工、石匠的，每日工钱再加十文，管三餐，中午加一碗肉羹。告诉王知府，琼州湾是大明海上丝绸之路的门户，守住这里，就是守住万千商旅的安危，务必保证人手充足，不得有误！”
“得令！”赵信高声应道，转身快步跑下炮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
接下来的十日，琼州湾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铁匠铺里，三座回风炉的火光昼夜不熄，通红的火焰映亮了半边夜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彻云霄，此起彼伏，从未停歇。周亮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汗珠，他领着二十名民夫轮番锻打镔铁，每块铁料都要经过十二次百炼，去除杂质，再锻造成炮管的雏形，铁砧被砸得凹陷，火星溅在地上，如同散落的星辰，很快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铁屑。
林墨则领着木工们钻进荔枝林，砍伐粗壮的荔枝木，去皮、烘干、打磨，木屑纷飞中，一个个崭新的炮架和转盘渐渐成型。荔枝木坚硬耐腐蚀，经过桐油浸泡后，更是坚韧无比，林墨还在轮轴处加了铜套，减少摩擦，确保炮架转动灵活。
张诚和李铁每日都泡在各个炮台选址处，带着民夫们测量地势、平整地面、砌筑炮位。炮位用青石块和耐火泥砌成，深挖三尺，底部铺着厚厚的铁板，防止开炮时后坐力过大导致塌陷；炮台周围筑起半人高的石墙，既能掩护兵士操作，又能抵御敌船的远程攻击。
郑和与朱荣也未曾片刻清闲。郑和每日清晨便带着水师战船出海，他对海洋的熟悉如同对自家庭院，亲自测绘琼州湾各个航道的水深、暗礁位置和水流走向，标注出最佳射击点和隐蔽航线。他还组织兵士们演练炮战配合——战船如何抢占射击位置，如何为炮台提供侧翼掩护，炮台如何根据战船信号调整射击角度，甚至细化到每艘战船的接应路线、弹药补给的时间节点，反复推演，务求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
朱荣则频繁往返于乡勇营、铁匠铺和各个炮台之间。乡勇营里，陈武已将乡勇扩充到五百人，挑选精壮之士组建了五十人的火铳队，添了三十支新造的火铳，兵士们顶着烈日操练，队列整齐，呐喊声震天动地；郑和偶尔也会抽空去乡勇营，传授远洋作战中近距离攻防的技巧，教他们如何利用地形优势弥补装备差距。
这日午后，暑气正盛，琼州湾的海风吹来也带着燥热。郑和刚从青屿礁炮台督查回来，还未及擦汗，赵信就急匆匆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急色，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密信，信封上还沾着些许海泥。“郑总兵！吴海千户从满剌加传回的急信！”
郑和心中一紧，立刻接过密信，撕开火漆封口，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显然是仓促写就——吴海潜伏在满剌加港口多日，昨日发现暹罗的十艘战船并未按约定与爪哇汇合，反而装载了大量硫磺、硝石和引火之物，船上还有不少精通水性的兵士，行踪诡秘，疑似要绕远路，从琼州湾西侧的偏僻水道偷渡。
“暹罗人竟也掺和进来了！”郑和眉头拧得更紧，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永乐帝亲赐，上面刻着“怀柔远人，靖海安邦”八个字。他深知暹罗与大明素有往来，没想到竟会被爪哇的利益诱惑，背叛盟约。
“郑总兵，出什么事了？”朱荣恰好从外面进来，他刚从水师战船回来，甲胄上还沾着海水，见郑和神色凝重，连忙问道。
郑和将密信递给他，沉声道：“你自己看，暹罗人要搞声东击西。他们选的是鼓浪湾，那里水道狭窄，礁石密布，平时只有渔船敢勉强通过，咱们的海防重点都在主航道，这是想钻空子偷袭铁匠铺和粮仓。”
“不好！”张诚闻讯也赶了过来，一听这话顿时急了，“铁匠铺里堆着上千斤镔铁和造炮的器械，还有大半成型的炮管，粮仓更是全军的命脉，绝不能让他们得手！鼓浪湾水浅，大船开不进去，但小型战船和快船能靠岸，必须立刻派人去布防！”
郑和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鼓浪湾的位置，目光如炬，快速盘算着兵力部署。他多年统领舰队，最擅临机决断，片刻后便已有了周全之策：“事不宜迟，立刻部署！陈武！”
“在！”陈武应声而入，一身戎装，神色肃然。
“你带两百乡勇，连夜赶往鼓浪湾，在岸边搭建防御工事，挖掘壕沟，把铁刺埋在滩涂和水道入口，再派五十人伪装成渔民，驾着渔船在水道里巡逻。切记，不可打草惊蛇，一旦发现暹罗战船，立刻点燃烽火示警，先缠住他们，等待支援！”
“得令！”
“朱都督，你坐镇府衙，统筹粮草弹药补给，同时看管俘虏，加紧审讯，务必从他们口中再挖出些爪哇舰队的虚实。另外，让城防兵士加强戒备，防止城内有奸细响应。”
“好！”
“张匠师！”
“属下在！”
“你让周亮留下继续督造靖海炮，带着林墨和二十名手艺最好的民夫，连夜赶往鼓浪湾，临时搭建两座简易炮台，把现有的四门佛郎机炮架上去应急。鼓浪湾水道狭窄，佛郎机炮的射速快，正好能封锁入口，务必拖延到水师合围！”
“放心！郑总兵，属下定不辱使命！”
三人齐声应道，立刻分头行动。陈武转身去乡勇营点兵，朱荣快步去府衙安排城防，张诚则马上去铁匠铺调配人手，府衙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场暗中的较量已箭在弦上。
夜色渐浓，琼州湾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铁匠铺的火光还在黑暗里闪烁，如同不灭的星辰。郑和亲自率领三艘最快的快船，悄无声息地驶入鼓浪湾外海，停泊在一处隐蔽的礁石群后面。他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海风掀起他的官袍，露出里面结实的铠甲。多年的远洋生涯，让他练就了夜视的本领，能隐约看清水道入口的礁石轮廓。
“都打起精神来，”郑和低声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暹罗人擅长水战，且心怀不轨，必然会趁夜色偷袭。各船严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兵士们齐声应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敬畏。他们大多跟随郑和下过西洋，深知这位总兵不仅仁慈宽厚，更有着雷霆手段，每逢战事，总能料敌先机，带领他们化险为夷。
三更时分，夜色最浓，远处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点点微光，如同鬼火般缓缓移动。十艘暹罗战船悄无声息地驶来，船帆用黑布蒙着，船身涂成了深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行驶得极为缓慢，显然是怕被发现。为首的战船小心翼翼地驶入鼓浪湾水道，船上的兵士探头探脑，借着星光观察岸边的动静，见只有几艘渔船泊在岸边，船上毫无动静，岸边也看不到半个兵士的身影，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都小心点，”为首的暹罗将领低声下令，“先派几个人登岸探查，确认安全后，再全军登陆，直奔琼州城的铁匠铺和粮仓，放火烧了它们！事成之后，爪哇国王许诺的好处，大家都能分到！”
几名暹罗兵士放下小船，悄悄划向岸边，刚靠近滩涂，还没来得及跳上岸，张诚猛地站起身，高声喝道：“开火！”
早已准备就绪的兵士们立刻点燃佛郎机炮的引线，“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炮弹带着熊熊火光射向暹罗战船，瞬间击中了为首的那艘战船的船身，木屑飞溅，船上的兵士惨叫着坠入海中，船身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大洞，海水汩汩涌入。
暹罗战船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后面的战船想要掉头撤退，却被狭窄的水道卡住，首尾相接，动弹不得。“不好！有埋伏！”暹罗将领高声惊呼，想要组织反击，却已来不及。
陈武立刻下令：“开火！”
乡勇们的火铳齐射，“砰砰砰”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子弹如同雨点般射向敌船，船上的暹罗兵士纷纷中箭中枪，倒在甲板上。伪装成渔民的乡勇们也立刻行动起来，点燃渔船上的火把，驾着渔船冲了上去，船上的火把照亮了海面，渔民们拿起鱼叉、斧头，与跳上船的暹罗兵士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在鼓浪湾上空回荡。
“全军出击！”郑和见状，立刻拔出腰间的佩剑，高声下令。
三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礁石群，从外海包抄过来，船上的弩箭和火炮齐发，弩箭如同飞蝗般射向敌船，火炮则瞄准后面的战船，一发发炮弹落在船身，将船板炸得粉碎。郑和站在旗舰的船头，亲自指挥战船调整航向，避开暗礁，同时命令兵士们集中火力攻击敌船的船尾——那里是掌舵的关键部位，一旦被毁，战船便如同无头苍蝇，只能任人宰割。
暹罗战船腹背受敌，很快就支撑不住。有的战船试图冲上岸，却被沙滩上的铁刺扎破船底，海水涌入，动弹不得；还有些兵士跳上岸，想要偷袭临时炮台，却被埋伏在壕沟和矮墙后的乡勇们围堵，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战斗一直持续到天亮，当第一缕阳光洒在鼓浪湾的海面上时，硝烟渐渐散去。十艘暹罗战船，三艘被击沉，五艘被俘虏，剩下的两艘侥幸冲破包围圈，却也带着重伤，仓皇地往南方逃窜。海面上漂浮着战船残骸和尸体，沙滩上血迹斑斑，乡勇们和水师兵士们正忙着清理战场，押解俘虏。
郑和登上鼓浪湾的岸边，脚下的沙滩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张诚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笑容：“郑总兵，幸不辱命！十艘暹罗战船，无一漏网！”
郑和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战场，神色依旧凝重：“清点俘虏，尤其是军官，全部带回府衙，我要亲自审讯。另外，让兵士们尽快清理水道，恢复通航，同时加强鼓浪湾的布防，防止还有漏网之鱼。”
“是！”
陈武押着俘虏回到府衙时，朱荣早已等候在那里。郑和一眼就看到俘虏中竟有几个身着爪哇军官服饰的人，心中一动，立刻让人把那几个军官单独带到审讯室。
起初，那几个爪哇军官还想抵赖，一口咬定只是碰巧搭乘暹罗战船，不肯吐露实情。但郑和经验老道，并未动刑，只是让人把从他们身上搜出的印信和密函摆在桌上——那是爪哇水师的调兵印信，密函上用爪哇文字写着与暹罗结盟的条款，甚至标注了爪哇主力舰队的集结地点和进攻时间。
“你们以为，凭借这点伎俩就能撼动大明的海防？”郑和坐在主位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强大的威慑力，“爪哇国王许诺给暹罗的贸易权，不过是画饼充饥。一旦琼州湾失守，你们觉得爪哇会兑现承诺？别忘了，当年你们袭杀大明商船船员，陛下念及远人无知，未曾兴师问罪，如今却不知悔改，勾结暹罗，犯我疆土，这是自寻死路！”
这番话戳中了爪哇军官的要害，再加上确凿的证据，几人终于心理防线崩溃，如实招供。原来，暹罗早已和爪哇暗中结盟，爪哇国王承诺，一旦攻下琼州湾，将海上丝绸之路的一半贸易权分给暹罗，还会将苏门答腊岛的三座港口赠予暹罗。这次暹罗战船偷袭，正是双方约定好的计策，目的是毁掉琼州的造炮工坊和粮仓，让琼州失去还手之力，为爪哇的主力舰队进攻创造条件。而爪哇的主力舰队，已经带着十门红夷大炮，在魔鬼礁集结完毕，补充完粮草和淡水后，不日就将大举进攻琼州湾。
郑和听完审讯结果，脸色愈发凝重。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正在建造的炮台，心中清楚，真正的大战即将来临。但他没有丝毫畏惧——九宫炮阵已初具规模，六处炮台的基础工程全部完工，靖海炮已造出五门，剩下的四门也已进入最后锻打阶段，兵士们历经两次实战，士气正盛，配合也愈发默契。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有强大的大明，有永乐帝的信任，有万千军民的同心协力。
“张匠师，”郑和转身说道，语气坚定，“加快造炮进度，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三日内把剩下的四门靖海炮造好。九宫炮阵必须在爪哇主力到来前部署完毕，每门炮都要调试到最佳状态，我要让爪哇人的红夷大炮，尝尝咱们大明火器的厉害！”
张诚用力点头：“郑总兵放心！老夫已让铁匠铺的人轮班赶工，日夜不休，定不耽误事！林墨和周亮也会盯着每一道工序，确保炮的质量，绝不让一门不合格的炮上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