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马车藏痕
苏文谦的额头渗出冷汗,指尖绞得直裰起了皱:“是……是我记错了,不是苏州刻工,是开封本地的。我定做纸鹤确实是为了赏灯,刻字是为了区分不同的灯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飘向苏琎,像是在求援助。
苏琎适时地咳嗽了一声,玉扳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文谦,既然是你私下托办的事,就如实跟周推官说清楚,免得误会。不过是几盏纸鹤,没必要藏着掖着。”
周韶光没再追问苏文谦,目光透过前厅的格窗,落在院角的一辆乌木马车上。
那马车比寻常官家马车宽半尺,车轮是苏州特制的“双辐轮”,轮辐用的是西山的硬木,比普通车轮更承重。车身漆成黑色,却在车辕内侧刻着极小的苏州“回纹”,轮轴处缠着新的麻绳,绳结是苏州船工常用的“双套结”。
最显眼的是车轮内侧沾着的红土——那是西山矿特有的红胶泥,里面还混着些细小的黑色颗粒,正是墨金砂的碎屑。
他起身走到门口,脚步故意顿了顿,观察着苏衍父子的神色:“苏东家,府里的马车倒是别致,这‘双辐轮’是苏州船厂的手艺吧?我去年在苏州织造府见过,说是专门用来拉重货的。轮轴是新换的?还有这车轮上的红土,像是西山的土,混着的黑色颗粒,倒像是墨金砂。”
苏衍的脸色终于微变,端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却很快恢复如常,甚至还笑了笑:“推官好眼力。这马车确实是苏州船厂定做的,老夫做皇商,常要拉些瓷器、丝绸,普通马车承重不够。这‘双辐轮’就是为了拉重货设计的。”
他说着,朝张全使了个眼色,张全连忙上前:“回推官,上月府里后园的玉兰树枯了,要拉去西山烧了做柴,这车就派上了用场,沾了些红土也寻常。轮轴是前几日拉瓷器时磕坏了,刚换的新轴,还是苏州来的木匠换的。”
“哦?”周韶光走到马车旁,弯腰摸了摸车板内侧,指尖沾了点黑色粉末,又指了指车板上的划痕——那划痕呈“V”型,边缘锋利,正是矿石摩擦的痕迹,且间距均匀,像是刻意堆放的矿锭留下的。
“苏东家说拉松柴?可松柴是圆木,留下的划痕该是弧形,怎会是这样的‘V’型?况且松柴烧了做柴,用得着‘双辐轮’的马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衍发白的脸色,“况且昨夜开封府严查出城车辆,西角楼码头的守卫说,丑时三刻见过这辆马车出城,车上盖着黑布,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方形的东西,由四个护卫护送——拉松柴用得着护卫?”
这话一出,前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连苏珵都忘了抱怨,愣愣地看着苏衍。苏衍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打岔,就听后园传来阵细碎的环佩声,像是有人踩着苏州评弹的节奏走来。
众人回头,只见屏门后探出身来个穿葱绿襦裙的女子,梳着双环髻,发间别着支碧玉簪,簪头刻着极小的“琬”字——正是苏琬。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韶光,又落在马车上,手里攥着个绣着鲤鱼纹样的香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显然是刚从绣楼下来,裙摆上还沾着点苏绣用的银线线头,为了避开廊下的仆妇,特意绕了假山的小路。
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马车上,她悄悄将香囊往身后一抛,香囊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刚好落在周韶光的马前,绣着的鲤鱼尾巴对着马车的方向,鱼嘴却指向西院仓库。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缩回头,只留下道淡绿色的裙角一闪而过,连环佩声都刻意放轻了。
“琬儿!谁让你出来的!”苏衍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苏琬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退回屏后,只留下道淡绿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苏衍起身拱手:“小女顽劣,让推官见笑了。时辰不早了,老夫还要去户部交割采办的账目,若推官没有其他事……”
周韶光弯腰捡起香囊,香囊绣工精致,鲤鱼的鳞片用银线绣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这纹样与陈忠纸鹤上的“鲤”字、乌篷船的船尾刻纹一模一样。
他将香囊揣进袖中:“既然苏东家有公务,韶光就不打扰了。只是陈忠的案子还在调查,若苏家有人想起线索,还请及时告知开封府。”说罢,带着朱正等人转身离去,经过马车时,特意看了眼车板上的划痕,心中已有了计较。
周韶光刚出苏府大门,就见周韶华骑着匹枣红马候在街角,绿色公服外罩着件月白披风,显然是刚从漕运司过来。“哥,怎么样?”
周韶华翻身下马,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周韶光晃了晃袖中的香囊:“苏家有问题,马车确实去过西山,苏衍在撒谎。对了,你托我问的苏琬,方才在后园露面了,还丢了这个给我。”
周韶华接过香囊,指尖摩挲着银线绣的鲤鱼:“这是苏琬的绣活,我去年在女红会上见过她绣的鲤鱼,就是这个针法。我已经跟张全说好了,以探望苏琬的名义进府,正好探探她的口风。”她顿了顿,理了理披风的领口,“苏家的园林是江南盐商的旧布局,前园通后园有三道屏门,绣楼旁边有个漏窗,能看见西院的仓库,我正好趁机看看他们的货仓。”
半个时辰后,周韶华提着食盒走进苏府。张全引着她穿过曲桥,一路上的仆妇都戴着苏州蓝布头巾,走路时步子轻快,遇见人就用吴语道“阿姐好”,语气软绵。绣楼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苏绣特有的细针穿梭声,还夹杂着苏州评弹的调子——是苏琬用小银铃模仿的《枫桥夜泊》。
苏琬坐在靠窗的花绷前,正绣着幅《锦鲤戏莲图》,花绷是苏州特制的“红木雕花绷”,绷框上刻着缠枝莲纹。她用的是苏州特有的“双面绣”技法,左手在绣布背面轻挑,右手的银针在正面穿梭,正面看鲤鱼鳞片金光闪闪,用的是“盘金绣”技法;反面却只见淡绿莲纹,针脚细密得像鱼鳞。
葱绿襦裙的袖口挽着,露出纤细手腕,腕上戴着个苏州银楼打的“枫桥夜泊”银镯,镯身刻着极小的船纹,走动时会发出“叮铃”的轻响。
见周韶华进来,她连忙起身行苏州女子的“福礼”,膝盖微屈,双手交叠在腰前,声音软绵却不怯懦:“周姐姐来了,快坐呀。我刚泡了苏州的雨前龙井,用的是虎丘的山泉水,你尝尝。”
周韶华将食盒放在桌上,里面不是寻常点心,而是两盒苏州特产:一盒是粉白的定胜糕,印着“虎丘塔”纹样;另一盒是酥皮的鲜肉月饼,还带着温热的香气。“前几日听张管家说妹妹想吃家乡点心,特意去开封府的‘苏味斋’买的,这是苏州老师傅做的,和家乡味道一样。”
她环顾绣楼,墙上挂着幅《姑苏繁华图》摹本,是前苏州盐商留下的旧物;窗下案几上摆着个苏州澄泥砚,旁边放着几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苏州“虞山”二字。
“妹妹的绣楼真雅致,这冰裂纹漏窗是苏州样式吧?我去年在苏州织造府见过同款。”周韶华指着窗棂,透过漏窗能看见西院仓库,门口站着两个穿玄色劲装的护卫。
苏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暗了暗,转身从绣架下取出个油纸包——油纸是苏州特产的桐油纸,上面印着极小的“桃花坞木刻”纹样,是她去年回苏州时带回来的。她将油纸包塞进周韶华手里,指尖带着绣线的温度:“周姐姐,这是我偷偷画的西山矿场图,不太清楚,你看看有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