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八章】阳光日记·第100篇
周日清晨,晴川镇下了一场“口袋雨”——
短得只够打湿屋顶,却留下一截彩虹挂在栾树梢。
林小满推开窗,风把薄荷味的凉气送进来,也送来楼下豆浆机的嗡嗡声。
她深吸一口气,像给胸腔里那盏摇晃的灯加满油。
今天,是“阳光日记”第100篇的日子。
从母亲确诊那天起,她每天写,每页配一句“今日好光”,贴在床头。
第1页是“妈妈笑了”;第50页是“星野修好吉他”;第99页是“暴雨夜三人抱头痛哭”。
而第100页,她想做一件大胆的事——
把整本日记,交到母亲手里。
母亲昨夜难得睡了个整觉,此刻正坐在餐桌前,对着窗外的彩虹发呆。
她手里转着一只空药盒,指节泛白,像在拆一枚不会爆炸的哑弹。
小满把早餐端上桌:小米粥、水煮蛋、用胡萝卜刻的向日葵。
鸡蛋壳上,她用红色马克笔写着:
【Open me】
母亲照做,壳里藏着一张折成细条的日记第1页复印件:
“今天妈妈对我笑了,十七分钟,两次。”
母亲愣住,嘴角微微上扬,却迅速压回去,像怕被偷走。
饭后,小满洗碗,水声哗哗。
她竖耳听客厅动静——
母亲打开药盒,又合上;打开电视,又静音;最后,拿起那本被彩带绑住的阳光日记。
封面是她手绘的向日葵,花心中央写着:
“To:Mom—100次日出,100次回声。”
母亲指尖在封面摩挲,像在触碰一条尚未愈合的伤疤。
小满擦手出来,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一只鸟:
“妈,今天不写新的,把旧的送给你。
你可以一页都不看,也可以一口气看完,
但第100页,我想和你一起写。”
母亲抬眼,眸子里有雾:“怎么写?”
“去看医生,把过程告诉我,那就是第100篇。”
空气瞬间安静,只听见挂钟秒针走动的“嚓嚓”声。
母亲垂眸,手指再次抚过向日葵,低声问:“如果……我还是不行呢?”
小满蹲下来,把额头抵在母亲膝盖,像小时候母亲对她那样:
“那就把‘不行’也写进去,日记本不挑食。”
母亲的手,终于落在她发顶,轻轻顺了两下。
那动作生疏,却带着旧日的温度。
上午九点,晴川镇精神卫生中心。
雨后的招牌颜色鲜亮,像刚被刷新。
母亲坐在候诊区,双手夹在两膝之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小满去挂号,回头时,看见母亲盯着墙上的宣传画——
一幅蓝色海岸,写着:
“抑郁是心灵的感冒,请按时服药。”
母亲忽然开口:“我小的时候,那叫‘想不开’,没人敢来这种地方。”
小满把挂号条递给她:“现在叫‘想开了’,才敢来。”
母亲怔了怔,嘴角扯出极浅的弧线。
诊室里,医生温和地问:“哪里不舒服?”
母亲沉默十几秒,像在把胸口一块石头搬开:
“灯……我一直听见灯在响,响到我不敢睡。”
医生记录,又问:“最近一次开心,是什么时候?”
母亲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小满:“今天早上,看到彩虹,和一颗鸡蛋里的字。”
小满鼻尖一酸,借故去倒水,在走廊里偷偷抹泪。
诊疗持续四十分钟,母亲从拘谨到松弛,最后竟主动询问:
“药物副作用会让人健忘吗?我怕忘了女儿的好。”
医生笑:“先让身体好起来,再一起记住。”
走出诊室时,母亲手里多了一张绿色处方单,像握着一张尚未盖章的护照。
取药窗口,母亲盯着药盒上的小字,眉头皱成“川”。
小满掏出准备好的彩色贴纸,一张画着太阳,一张画着风铃。
“贴上去,苦就被封印了。”
母亲被她孩子气的认真逗笑,竟真的把贴纸抚平,贴在药盒正中。
那一刻,小满觉得,向日葵终于开在了母亲的疆土。
午后,医院小花园。
石凳被太阳烤得微暖,母亲把日记本摊在膝头,从第1页开始读。
小满坐在对面,拿速写本乱画,其实笔尖在抖。
风翻动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浪声。
读到第20页,母亲停下来,指着一行字:
“今天妈妈帮我扎辫子,手一直在抖,可她坚持扎完五股,像完成一项大工程。”
她指尖摩挲那行字,轻声说:“我都不记得了。”
小满抬眼:“我记得,就够了。”
母亲合上日记,深吸一口气,像把空气里的盐分全部收进肺里:
“第100页,给我写吧。”
她接过笔,却在落笔前犹豫:“写什么?”
“写今天的第一件事。”
母亲想了想,写下:
【今天,我来看医生,因为我想让灯响得小声一点。】
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
小满在下方续写:
【今天,我把100次日出送给妈妈,她回赠我一次“想开了”。】
两人并肩坐着,影子投在地面,像两株终于对齐的向日葵。
傍晚回家,公交穿过跨海大桥,夕阳把海面熔成金色熔浆。
母亲靠在车窗,安静得像一尾搁浅的鱼,慢慢回到水里。
她忽然说:“下个月复查,你能陪我去吗?”
小满笑:“能,而且我们还能在回程路上,买新出的向日葵泡芙。”
母亲点头,嘴角弧度比窗外残阳还持久。
夜里,母亲睡下,小满回到书桌,翻开空白的新本子。
她在扉页写:
阳光日记·第二季·第1页
然后拍照,发给三人群:
【第100篇完成,新的故事开始。】
几秒后,星野回:
【副歌有了——“灯小声了,光就亮了”。】
果果回:
【下一季封面我包,标题叫《向日葵第二季:风的方向》。】
小满合上手机,抬头看窗外。
小区路灯照在栾树,影子投在墙,像一排小小的灯塔。
她轻轻说:
“妈,灯不会响了,因为风已经替你,关上了开关。”
凌晨零点,她合上笔盖。
房间里只剩钟表的“嚓嚓”,和远处偶尔的车声。
她走到母亲房门口,听见均匀呼吸声——
那声音像一条安静航线,终于穿过暴风雨,抵达港口。
小满把手放在门把上,低声道一句晚安,像对母亲,也像对曾经的自己。
回到桌前,她把今天写下的第一页撕下来,对折,再对折,塞进母亲明早要吃的药盒里。
纸角露出一点点,像向日葵最外一圈花瓣,悄悄预告——
明天,会有一次新的日出。
而日记,会继续写下去。
光,也会继续亮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