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六章】独自去看海
周四清晨六点二十分,晴川镇首班公交。
林小满戴着连帽卫衣的兜帽,帽绳勒到最紧,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她刷学生卡,机器“滴”一声,像把最后一点勇气也扣掉。
车厢空荡,司机回头:“姑娘,首班终点站跨海大桥,冷得很,确定上?”
她点头,走到倒数第二排,缩进窗边。
车门合拢,车体晃了一下,仿佛把她的影子留在站台。
手机关机,充电宝留宿舍,连耳机都故意没带——
她想要一次真正的“失联”。
车窗外的天空从藏青褪成蟹壳青,路灯一盏盏熄灭,像有人把夜晚收进抽屉。
她数路灯——
一、二、三……数到第十七盏,想起母亲昨晚又一次站在开关前,啪嗒啪嗒。
数字停在十七,眼泪同时到达。
公交驶出镇区,道路两侧稻田向后掠过,青苗沾着晨露,像撒了一层碎玻璃。
她抬手抹脸,袖口立刻湿成深色。
昨夜争吵犹在耳边——
“小满,你总围着家转,迟早把自己拖垮。”
“那我该怎么办?看着我妈被黑暗吃掉?”
“我们也在这儿,你至少可以呼救。”
“我不想变成你们的负担。”
——对话像坏掉的电梯,上下乱撞,最后卡在半空。
她讨厌自己带刺的语气和发红的眼眶,更讨厌让他们看见。
于是选择逃。
逃向最辽阔、最无需回应的地方:海。
终点站到了,司机好心提醒:“回程一小时一班,别错过末班。”
她道谢下车,风立刻掀开兜帽,把刘海吹成横七竖八的草。
这里是旧码头,晴川广场新工地向北三公里,游客稀少,海面保持着原始弧度。
她踩着防波堤的混凝土方块,一步一步往下,直到鞋底触到潮湿的细沙。
潮水刚退,沙滩上留下无数泡沫,像谁打翻了啤酒,又迅速被海收回。
她弯腰,用食指在湿沙写:
Mom
浪涌上来,卷走名字,也卷走她的脚印。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无论写得多深,海都会抹平,就像时间对她生活的修改。
她坐在沙上,抱膝望向天际,太阳尚未完全跳出海面,云层被镶一道暗红,像未愈的伤口。
“姑娘,让一让,别坐我的‘宝座’。”
沙哑却慈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满回头,看见一位身形瘦小的老奶奶,戴碎花遮阳帽,手里拎一只竹编小桶,桶里几枚贝壳叮当。
她忙往旁边挪,混凝土方块上赫然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原来“宝座”指这个。
老奶奶坐下,把桶放脚边,笑出一脸褶子:“这向日葵,我老头当年刻的,好看不?”
小满点头,鼻音浓重:“好看。”
“哭过?”老奶奶侧头,目光像带着盐分的海风,一眼洞穿。
她本想否认,眼泪却先一步出卖,啪嗒落在手背上。
老奶奶不问原因,只从口袋掏出一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剥开递给她。
“薄荷味,止哭的。”
糖入口,凉得她打了个哆嗦,随后甜味漫开,像有人把窗帘猛地拉开。
“您常来?”小满吸吸鼻子。
“六十一年喽。”老奶奶指着远处海面,“以前那儿,有座灯塔。”
小满顺着望去,只有新建的晴川广场塔吊,像巨型恐龙骨架。
“旧灯塔被拆了?”
“嗯,去年炸毁,说妨碍新规划。”老奶奶语气平静,却像叙述一场缓慢的潮汐。
“我老头是守塔人,四十年前,我们在这相遇。”
她眯眼,把时光拉回——
那时码头繁忙,夜航渔船靠灯塔定位,她作为实习报务员,随船送天气报告,遇风暴,船桅折断,被迫靠岸修理。
“我上岸第一天,就踩到他刻的向日葵,被他骂‘踩坏了宝贝’,后来却成他宝贝。”
老奶奶笑,眼底有光,像把岁月磨成的盐撒进海里,瞬间融化。
“灯塔最顶端,有一台风向标,白天转,夜里也转,像 Compass 给海找路。
老头说,灯再亮,也只能照一片,风却能把方向带到更远。
所以我们把恋爱写在风上,不写纸上。”
小满听得入神,糖在嘴里化尽,甜味退成清凉。
“后来呢?”
“后来灯泡老化,经费缩减,灯塔被列入拆除名单。
老头抗议,日夜守在塔下,用旧身体挡新机器,结果……”
老奶奶停顿,拍拍自己心口,“机器没停,他停了。”
小满心口一紧,像被无形绳索勒住。
“那天风很大,我站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看塔身一点点倒下,像看一座山弯腰。
我以为世界塌了,哭到晕过去。
醒来时,手里攥着那颗风向标的螺丝,锈得发红。”
她从口袋掏出那枚螺丝,指甲盖大小,已被岁月磨成温润。
“我把螺丝做成吊坠,告诉自己——
灯可以灭,风不会停;
塔可以倒,方向不会丢。
姑娘,你呢?你的‘灯塔’是什么?”
一句话击中小满泪腺,她捂脸,肩膀剧烈耸动。
“我妈……病了,我拼命想守住她的光,可灯一直闪,我要被闪瞎了……
朋友们想帮我,我却把他们推开,还吵架……
我不知道方向在哪,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往前。”
老奶奶揽过她肩,手掌瘦却有温度,像旧棉被晒过太阳。
“孩子,守灯人最重要的,不是让灯永不灭,而是让船上的人相信——
哪怕灯灭了,他们也能找到岸。
你妈妈是那艘船,你也是。
哭可以照路,但风才能带路。
把眼泪交给海,把方向留给自己。”
小满抬头,太阳已完全跃出海面,金粉洒满浪尖,像无数灯同时亮起。
她忽然觉得,胸腔那盏反复明灭的灯,被谁悄悄拧紧了螺丝。
老奶奶起身,拍拍裤子沙粒,把小桶递给她:“挑一个,送你。”
桶里贝壳形态各异,她选了一枚极小却极亮的扇贝壳,表面泛着淡粉。
“像不像向日葵?”老奶奶笑。
她点头,把贝壳攥进掌心,边缘微硌,却硌得踏实。
“走吧,回你的岸。海会抹平脚印,但抹不平你来过的事实。”
小满深鞠躬,声音还带着鼻音,却亮:“谢谢您,守灯人奶奶。”
老奶奶摆手,背对她走向远方,身影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一座移动的灯塔。
回程公交上,她打开已自动关机的手机——
开机画面闪过,涌进十几条未接提醒:
【星野:在哪?我们担心。】
【果果:回个信,报平安。】
【父亲:你妈稳定了,别怕。】
她先给父亲回拨,轻声说:“爸,我没事,一小时后到宿舍。”
然后拍了一张窗外海景,发三人群:
【小满:我去找风了,马上回港。】
不到三秒,星野回:
【收到,等你带风向。】
果果回:
【副歌已写好,就缺海风尾韵。】
她笑着把扇贝壳贴在镜头前,按下发送——
淡粉贝壳在阳光下折射微光,像一颗小小的灯。
公交车驶进镇区,稻田重新掠过,青苗依旧沾露。
她却不再数路灯,而是看天空——
云被风撕成棉絮,又揉成新的形状。
她抬手在车窗雾面写字:
Wind(风)
这一次,没画Mom,也没画向日葵。
因为风本身,就是方向。
车停在校门口,她下车,兜帽被风掀开,刘海吹得乱糟糟,却不再整理。
她抬头,看见星野和果果站在站台,一人拿一杯热豆浆,像两盏候港的小灯。
三人没有拥抱,没有道歉,只是并排走向校门。
风从海上吹来,带来咸与甜味混合的气息。
她忽然明白——
灯塔可以倒,开关可以坏,裂缝可以痛,
但只要风还在,他们就一定能——
肩并肩,把光重新点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