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星野的新弟弟
周三傍晚,晴川镇公交总站。
顾星野踩着最后一班大巴的刹车声下车,耳机里正放到《Yellow》的副歌,鼓点像心跳外放。
他抬头,看见父亲站在出站口,手里举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A4纸——
黑色马克笔,用力极重,纸面被戳出毛刺。
那三个字陌生得可笑,像某个转校生的临时标签。
父亲身边站着个女人,米色风衣,唇色温柔。
女人右手牵一个男孩,约莫七八岁,怀里抱一把缩小版吉他,指板贴着卡通星星。
男孩眼睛与星野如出一辙,都是偏浅的琥珀色,却盛着完全不同的光——
好奇、戒备、还有被宠坏的亮。
父亲朝他挥手,笑得像拆开一份迟到十年的礼物。
“星野,叫阿姨,叫弟弟。”
声音洪亮,盖过耳机里最后的鼓点。
星野把音量调小,嘴角扯出弧度,却怎么也发不出音节。
夕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四根断藕,被水流冲得即将散开。
回家路上,父亲开车,新车是辆白色SUV,内饰飘着柠檬味空气清新剂。
女人坐副驾,回头介绍:“小澈,顾星澈,比你小八岁,以后就是你弟弟。”
男孩伸出半个脑袋:“哥哥,我会弹《小星星》。”
童声清脆,像玻璃珠落进瓷碟。
星野“嗯”了一声,转头看窗外。
公路边,向日葵田被围板隔开,上面喷绘“晴川广场即将盛大开放”。
他忽然想起旧灯塔,想起自己曾在塔顶写了一半的歌,和弦进程卡在Fmaj7到G6,像找不到岸的船。
如今,连塔都没了,歌也没写完,却凭空多出一个“弟弟”。
耳机垂在颈侧,无声晃动,像钟摆计算着某种倒计时。
电梯上升。
父亲掏钥匙,嘴里说着“重新装修了,给你惊喜”。
门开,星野愣住——
客厅墙面刷成灰蓝色,沙发换成皮质L型,原先放母亲旧钢琴的角落,此刻立着一架全新电子鼓,鼓面贴着“Happy Family”字母贴。
空气里混着油漆与木屑味,像一场盛大的入侵。
父亲拍他肩:“你的吉他我收进储物间,以后跟小澈共用音乐房,大玻璃房,采光超好。”
星野低头换鞋,看见鞋架最上层,自己的旧帆布鞋被挤到边缘,鞋带垂落,像被拔掉电源的机械玩偶。
女人蹲下来,柔声:“星野,阿姨给你买了新拖鞋,深蓝色,你爸说你喜欢海。”
他接过,鞋底硬邦邦,踩下去没有回声。
晚饭是海鲜火锅,蒸腾的白雾把吊灯裹成毛月亮。
父亲举杯:“庆祝我们一家四口团聚!”
玻璃杯相撞,脆响落在星野耳里,却像钝刀切骨。
他盯着杯壁壁气泡,忽然开口:“爸,我吉他弦该换了。”
“用新的,小澈那把是三十八寸,你也能弹。”
“我想用原来的。”
“旧音色闷,再说尺寸小,不适合你。”
星野抬眼,目光穿过雾气,第一次正视父亲:“那我妈的钢琴呢?”
空气瞬间安静,只剩汤底“咕嘟咕嘟”。
男孩被吓到,筷子掉落,女人忙弯腰去捡。
父亲放下杯,声音沉下来:“过去的事,别提。”
星野笑,笑意像冰面炸裂:“行,那我出去走走。”
他出门,没撑伞,夜雨细得看不见,却能把外套慢慢浸透。
不知不觉走到公交站,末班车已停运。
他坐在空荡的候车亭,从背包掏出随身吉他——
一把41寸原木色,护板贴满演出贴纸,最显眼的是一张向日葵,边缘磨得发白。
他拨弦,和弦仍是卡住的Fmaj7到G6,手指像被记忆绑住。
雨水落在指板,弦音发闷,像哭到失声的人。
他想起十岁那年,父亲离家,说“去赚大钱,给你买最好的吉他”。
如今吉他有了,却也带来一个会弹《小星星》的弟弟,和一句“过去的事,别提”。
耳机里随机播到他自己录的歌Demo,第一句就是——
“我守在旧灯塔,等一束不会回来的光。”
他忽然觉得讽刺,按下暂停,把耳机线扯下来,绕在指尖,越绕越紧,指节泛白。
凌晨一点,他回到小区,却发现指纹锁被删除。
三次“滴滴”红灯后,门从里面拉开。
女人披着外套,一脸歉意:“你爸怕你着凉,让我来接。”
星野没换鞋,径直走向储物间。
门开,他的旧吉他盒竖立在角落,上面压着一只崭新电子琴纸箱。
他拽出琴盒,拍掉灰尘,箱壁发出空洞的“嗒嗒”。
父亲的声音从背后炸开:“大半夜发什么疯?”
星野回头,雨水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一字一顿:“我、要、搬、出、去。”
父亲愣住,随即怒意上涌:“你未成年,去哪?”
“同学家,宿舍,琴行,随便。”
“就为了架旧琴?”
“为我自己。”
父亲上前夺琴盒,星野死死抱住。
拉扯间,“咔”一声脆响——
琴盒锁扣断裂,琴颈磕在地板,第六弦崩断,金属回弹,在星野左手背划出一道血线。
疼痛像火,瞬间点燃所有积压的委屈。
他弯腰捡起断弦,声音低却清晰:“爸,你弄丢的不只是琴,还有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出门。
电梯门合拢瞬间,他听见屋里男孩被吓哭的声音,女人轻哄,父亲怒吼,像一场隔着玻璃的暴雨。
凌晨两点,街头。
星野拖着琴盒,手背血珠凝成线,沿指骨滴落。
他掏出手机,电量只剩7%,通讯录滑到“小满”名字时停顿一秒,最终拨通。
“喂……”女孩声音带着被吵醒的鼻音。
“能来接我吗?我离家了。”
十分钟后,林小满穿着睡衣、套件外套,踩着拖鞋出现在公交站。
她手里拎一袋创可贴和一瓶矿泉水,气喘吁吁:“先止血。”
星野任她包扎,目光落在远处海堤:“我妈的钢琴被卖了,我的琴也断了。”
小满没问细节,只轻声说:“那就先让琴住我家,你住我家。”
“怕给你妈添乱。”
“我妈今晚状态好,还问我怎么不带你回家练琴。”
星野低头,眼眶被路灯烤得发烫:“我可能……没家了。”
小满把绷带打了个向日葵结:“那就先借我的,等你的盖好。”
他笑,比哭还难看,却终于把肩垮下来。
小满家是两居室,客厅小,却亮着暖黄色灯光。
林妈妈已泡好热牛奶,递给他一条全新毛巾:“星野,把雨水擦擦,别感冒。”
没有多问,也没有惊讶,仿佛他只是放学晚归。
星野道谢,声音哽咽。
夜里,他躺在客厅折叠床,听见隔壁卧室林妈妈小声哼摇篮曲,调子老旧,却温柔。
手背上的向日葵结随着心跳一胀一缩,像一盏不肯灭的灯。
他抱紧断弦吉他,轻轻拨剩余五弦,音不准,却不再卡壳。
Fmaj7到G6,第一次顺利连接。
他把旋律录进手机,命名——《新弟弟》。
窗外,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漏进来,像一把银色的钥匙。
清晨六点,星野起床,蹑手蹑脚煮好粥,煎三个荷包蛋,蛋黄微微溏心。
林妈妈揉着眼睛出来,愣住:“哎呀,孩子,不用这么早。”
“阿姨,打扰了,我……想申请住校。”
“住校也好,周末来阿姨家吃饭,小满弹琴给你伴奏。”
他点头,把煎得最圆的蛋铲进林妈妈碗里。
小满刷牙出来,含混问:“接下来怎么办?”
星野望向窗外,海面被初阳镀上一层金膜:“先去琴行修弦,再去学校申请宿舍,然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断弦上,“写完整首歌,把该说的都说完。”
小满笑:“副歌缺一句,我想好了送你。”
“什么?”
“‘我守在旧灯塔,等一束不肯走的光。’”
星野眼眶微红,却笑得明亮:“好,就用这句。”
周一早读前,两人一起回学校。
在校门口,星野把断弦装进空橘子汽水瓶,埋进向日葵小苗旁的土里。
“让它长吧,也许能长出会唱歌的向日葵。”
小满把手掌并在他手侧,像两只小船并排:“欢迎回来,星野。”
阳光落在他们年轻的发梢,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与甜混合的味道。
背后,校门比初中大三倍,阴影也大,却再不是单枪匹马的阴影。
星野抬头,看见教学楼顶端云层被阳光凿出一个洞,像旧灯塔的灯室。
他深吸一口气,耳边似有若无的六弦音,终于归位。
那一刻,他知道——
家可以暂时缺席,音乐不会,朋友不会,他自己,也不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