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妈妈又忘了关灯
凌晨一点十七分,晴川镇下起细雨。
雨脚细得像松针,一针一线缝在夜色里,却缝不住林小满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旧灯塔顶端,脚下台阶一块块塌陷,风吹得向日葵花瓣四散,像碎玻璃。
她喊妈妈,喉咙却灌满海水。
惊醒时,寝室的应急灯刚好亮到最暗档,幽幽一抹绿,照在对面床沿。
小满捂着胸口喘气,额发湿成一缕,才听见——
“啪嗒、啪嗒……”
是雨,也不是雨。
声音来自走廊,一路拖进寝室,像有人赤脚踩着水迹。
她下意识摸手机,屏幕光刺得眯眼:01:23。
宿舍早该断电,可门楣上方的长灯管却亮着,白光里裹着微弱的嗡鸣。
“又忘关灯了……”
她嘟囔,声音卡在喉咙,变成干涩的果核。
可下一秒,整个人彻底清醒——
妈不在宿舍,在家。
亮灯的是家里的客厅,不是学校。
她翻个身,把被子拉到头顶,黑暗瞬间压下来,却压不住那句不断放大回声的话:
“妈妈昨天又忘了关灯。”
开学第十天,第三通深夜电话。
父亲声音沙哑,背景夹着雨声与医用推车轮子碾过地砖的脆响。
“小满,你妈今晚情绪又崩了,医生给加了药,可她还是不肯睡,一直说灯没关……”
“我马上回去。”
“别,你明早还有课。”
“爸,你明天五点得去码头卸货,不能总熬夜。”
“可——”
“我到家大概两点,你趁我回去先睡。”
挂断,她摁亮手电,写请假条:
【周老师,家里有急事,请假一天,明晚归校。】
写完拍照发微信,再把校服外套塞书包,轻手轻脚爬下床。
果果翻了个身,梦里咂嘴:“更新……别催……”
小满笑笑,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时却差点被自己的影子绊倒——
那影子薄得贴在地面,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糖纸。
夜班车最后一趟,司机打着哈欠,车厢灯光昏黄。
小满选倒数第二排,窗玻璃映出自己——
头发乱、眼眶青、下巴尖。
她伸手在雾面上写:Mom。
水汽很快凝成泪似的滴下来。
三个月前,母亲被确诊为“中度抑郁伴焦虑”。
医生说,家庭病史、长期失眠、更年期激素波动,加上外公去世的延迟哀伤,像四股绳,拧成死结。
药物起效慢,副作用却快:记忆断片、时间感错位、昼夜颠倒。
最近新添一项——
“强迫性确认”,总怀疑所有电器没关,尤其灯。
于是整夜整夜站在开关前,啪嗒啪嗒反复按,像要把黑夜凿出一个洞。
父亲粗枝大叶,只会说“别想太多”。
小满便把照顾母亲当成自己的私课,表盘上的指针被她悄悄拨来拨去——
六点起床,先热牛奶;
十二点十分,电话提醒吃药;
夜里一点,如果灯还亮着,她就赶最后一班车回家。
日历上,红色圈越来越多,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
两点零五分,旧城区楼道灯坏了。
小满打开手机灯,照见自家门缝透出的白光——
果然,客厅灯大亮。
她掏钥匙,金属冰凉,却烫手似的让她顿了半秒。
门开,父亲坐在餐桌旁打盹,头一点一点,像老旧的摇头扇。
母亲站在墙边,手指悬在开关上方,啪嗒、啪嗒。
灯管发出高频的嗡鸣,像细小的电流穿过耳膜。
“妈……”小满轻声。
母亲回头,眼睛红肿,嘴角却扯出笑:“小满,你回来啦,我关灯,关了就睡。”
“我关,你先去刷牙。”
“不,我怕你爸又忘记。”
“我看着他关。”
母亲犹豫,像孩子交出宝贝,把“啪嗒”的权利递给她。
小满接过母亲的手,冰凉、骨节突出,青色血管在皮下颤。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怕打雷,母亲也是这样包住她的手,说:“别怕,闪电在很远的地方。”
如今位置对调,雷声却移到了母亲体内。
把母亲哄上床已接近三点。
父亲低声说:“医生讲,下周要加心理治疗,一次三百,一周两次。”
“钱够吗?”
“我接夜班,够。”
“我晚自习请假回来,一周两次,我陪妈去。”
“你的课——”
“心理课比物理重要。”
她声音轻,却带着钝钝的刃,把父亲的反对拦腰切断。
父亲沉默,抬手揉她发顶,掌心有柴油与海风的味道。
那一夜,小满蜷在客厅旧沙发,盖母亲织的向日葵毛毯,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灯关了,可黑暗里仍有一盏“啪嗒”声,在她脑内反复亮灭。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屋顶残留的水滴砸在空调外机,像秒针走动。
小满给母亲盛粥,把药片排成七色小山坡,放在向日葵餐盘。
母亲握着勺,目光落在窗外:“栾树掉花了,像碎金子。”
小满笑:“再过一个月,就结红灯笼。”
“时间……真快。”母亲喃喃,忽然抬眼,“你昨晚没上课?”
“请假了,今天陪你。”
“会不会……耽误?”
“不会,我带了书。”
她掏出英语单词本,摊在桌沿,一页页翻,声音清脆。
母亲看着她,像看一盏渐渐亮起来的灯。
上午八点三十,手机震动。
周老师:【小满,昨晚请假我批了,但月考临近,别落课太多。】
果果:【你去哪了?宿舍阿姨查房,我帮你蒙混过关,说你去厕所,结果阿姨守着不走,我只好自己冲水三次,差点把马桶坐穿!】
星野:【我抄了吉他社的课表,周三午休有空,你要听新歌吗?】
她一条条回,指尖飞快,嘴角带笑,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母亲坐在阳台,膝头盖毛毯,阳光把她的影子压成薄片。
小满抬眼,看见母亲手指又在半空写写画画——
隔空关灯。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母亲被困在一个没有边界的房间里,墙上排满开关,却找不到出口。
而她,必须成为那道门。
中午,父亲卸货回来,一身盐霜。
小满把炖好的海带汤端给他,轻声说:“我下午回学校,晚上再回来。”
父亲沉默,半晌道:“别跑了,我请假。”
“你夜班钱多,我晚自习可以请假。”
“小满——”
“爸,”她顿了顿,声音像被海水磨圆的玻璃碴,“我不是在照顾妈妈,我是在救自己。”
父亲愣住,喉结上下滚,最终点头。
回校公交上,小满打开单词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翻到空白页,写:
【阳光日记·第90则】
今天没上课,陪妈妈。
单词背了0,数学题0,物理0。
但我教会妈妈用手机设闹钟,她笑着按掉“叮铃”。
这也是收获,对吧?
写到这里,她忽然鼻酸,笔尖在纸面晕开一小片蓝雾。
傍晚六点,晚自习铃响。
小满没进教室,而是站在图书馆后墙,给栾树下的向日葵松土。
那是她偷偷从家移植的小苗,种在没人注意的角落。
叶子被雨水打得蔫垂,却在夕阳里露出淡金色的脉。
星野抱着吉他找来,额角有汗:“今天缺课,老周问。”
“我请假了。”
“理由?”
“家里灯坏了。”
她笑,却比哭还薄。
星野没追问,只把吉他递到她面前:“新歌前奏,听不听?”
指尖拨弦,清澈和弦像一捧水,浇在龟裂的土地上。
小满闭眼,听见电流嗡鸣与啪嗒开关声渐渐远去,只剩吉他与心跳。
“有词吗?”
“还没,缺一句副歌。”
“我想好了告诉你。”
“我等你。”
三个字轻,却像给黑暗里那盏反复明灭的灯,拧上了稳固的螺丝。
夜自习结束,她回到宿舍。
果果趴在上铺画分镜,见她进来,把一张便签贴到她额头:
【缺课打卡×1,累计3次,再缺就要请家长,我替你挡枪,记得请奶茶。】
小满把便签撕下,翻个面写:
【好,明天加珍珠双倍糖。】
她爬上床,拉开窗帘,看见远处教学楼的灯一排排熄灭,像有人从夜空里摘星。
最后一盏灯灭时,她轻轻说:
“妈,晚安,灯我关了。”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啪嗒一声——
像开关,也像锁。
把不安锁进更小的盒子,把勇气调到最大档。
凌晨零点,宿舍呼吸声此起彼伏。
小满打开手机备忘录,新建标题:
【逃课笔记 Day1】
内容空白。
她在标题后面,补上一行小字:
——为了把妈妈留在光里,我暂时离开光。
等我把她带出来,再一起回来。
屏幕光熄灭,窗外雨丝又落下,细得像松针,一针一线,缝补她裂开的梦。
黑暗中,向日葵小苗在图书馆后墙悄悄挺直了腰。
它不知道,给它浇水的人,正在学着把阴影,也变成土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