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高中校门比初中大三倍
九月一日的太阳把柏油马路烤得发软，远远看去，晴川镇唯一一条通往高中的沿海公路像一条被拉长的麦芽糖，亮晶晶，甜里带黏。
林小满把车窗摇到底，风灌进来，带着咸咸的海味。她把手伸到窗外，像小时候那样剪风——“咔嚓、咔嚓”，嘴里还给自己配旁白。
“别闹，等会儿胳膊让风吹断。”林妈妈声音低，却带着笑。
小满回头，看见母亲眼角弯成月牙，那弧度像被岁月偷偷磨钝的镰刀，钝得温柔，却也钝得叫人心疼。
她“嗯”了一声，收回手，在心里默默记下：
【阳光日记·第87则】
今天妈妈笑了，车程十七分钟，笑了两次。
校门口人山人海。
电动伸缩门拉开足有十米，银灰色的合金杆被太阳照得晃眼，像一排闪着光的钢琴键。
小满仰头，先看见拱形门头上“晴川高级中学”六个漆红楷体，再看见左右两堵大理石墙——左边刻着“厚德”，右边刻着“博学”，一笔一划都凹进去，像两张深不见底的嘴巴。
她忽然把呼吸收得很轻。
“真的……比初中大三倍。”她喃喃。
原本在胸腔里蹦跶了一路的雀跃，像被谁悄悄按了慢放键，蹦一下，顿一下，连回声都带着迟疑。
“林小满——这儿！”
顾星野的声音从右侧人行道蹦过来。
他穿白色T恤，前襟印着一只线条狗，狗狗头顶有一行小字：Bark in silence。
T恤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张随时准备扬帆的帆。
他左手拎着冰镇橘子汽水，右手高高举起，冲她挥舞。
那截手臂被晒成小麦色，腕口系一根细细的编织绳，绳上串了一颗小小的铜铃铛——叮铃，声音被车流稀释得只剩半声。
小满跑过去，鼻尖先闻到汽水炸裂开的甜，随后听见自己心跳“咚”地落回正常节拍。
“给。”星野把汽水往她掌心一塞，冰凉爬满指尖。
“果果呢？”
“堵车，她爸三轮车链条半路掉了，正修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睛却往马路尽头飘。
小满用余光瞥他——少年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一撮细小的阴影，像两柄小扇子，扑扇得急。
原来他也紧张，只是用汽水泡泡把紧张吹成了更大的泡泡。
等待的三分钟里，周围声音像潮水，一层层漫上来。
家长叮嘱、新生惊呼、行李箱轮子碾过地砖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
小满盯着自己鞋尖——纯白帆布鞋，左脚鞋面有一块洗不掉的向日葵涂鸦，是果果去年用丙烯涂的生日礼物。
涂鸦边缘已经翘起细小的裂纹，像干旱河床的纹路。
她忽然想到：进入高中，会不会连这样的裂纹都要被重新上漆？
还没来得及深想，身后一声“让一让”把她拽回现实。
她回头，看见一个瘦高男生单手托着一只黑色行李箱，箱子表面贴满动漫人物贴纸，最显眼的是一张戴草帽的橡胶人，笑得牙床豁亮。
男生朝她点头致歉，声音清朗：“你好，新生？”
“嗯。”
“我高二，志愿者，需要带你找宿舍吗？”
“不、不用，我等朋友。”
男生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推着箱子走远。
星野用肩膀撞她：“喂，被学长搭讪了？”
“才没有！”
小满用汽水贴脸，借冰凉掩盖发烫的耳根。
叮铃——星野手腕的铃铛又响，比刚才急半拍。
唐果果抵达现场的方式自带音效——
“让一让，让一让，刹车失灵！”
她骑着一辆漆成薄荷绿的小三轮车，车把缠彩条，后斗堆满手工风铃，玻璃瓶相互碰撞，叮叮当当，像把整条夏天都装进了透明罐子。
车轮“吱呀”一声，稳稳停在校门口的石墩旁。
果果从车座蹦下来，额前刘海被汗水黏成逗号，她却笑得像刚打完胜仗的将军。
“怎么样？我新改造的‘风铃战车’！一路拉风带闪电！”
星野冲她竖大拇指：“晴川镇最靓的崽。”
小满递上纸巾：“擦擦，你眼线花了。”
“我就没画眼线！”果果咧嘴，露出两颗虎牙，“是美貌溢出来了。”
三人相视，同时笑出声。
那笑声像三颗玻璃珠落进瓷盘，叮叮当当，撞出清脆的回响。
可笑声背后，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根细弦，被未知的高中生活轻轻拨了一下——
嗡——余音不散。
报到流程比初中复杂三倍。
领表、缴费、拍照、办饭卡、领校服、找宿舍……
太阳越爬越高，影子越缩越短。
小满排在队伍里，感觉后颈被晒得发疼，像有人拿放大镜聚焦。
她数着前面人头——还有十二个。
星野在隔壁队，给她打手势：加油，胜利就在前方。
果果排在照相区，正对着镜子练习“一寸照微笑”，嘴角拉到指定弧度，然后“咔嚓”定格。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可小满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们像三条被放进更大水池的小鱼，原本熟悉的石缝、水草、暗礁瞬间消失，连水温都陌生了。
水池大了，光就能照进来更多，但也意味着——
阴影的面积，同样被放大。
宿舍区比教学楼更热闹。
4号楼401，门牌崭新，胶膜还没撕全。
小满推门，四张上床下桌，木纹贴皮散发着淡淡的塑料味。
她的床位靠窗，下铺。
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栾树，枝头挂着串串嫩黄色小花，像无数条迷你香蕉。
她把行李箱塞进柜底，动作放慢，耳朵却竖得老高——
隔壁床女生正跟母亲撒娇：“妈，你每周得给我送饭，食堂我肯定吃不惯。”
对面床女生把耳机音量开到漏音，鼓点砰砰，像心跳外放。
小满低头，从包里掏出那本“阳光日记”，翻到第88页，写下：
【今天我开始住校，床板硬，窗帘短一截，但窗外有栾树，像一把巨大的太阳伞。】
写完，她轻轻把日记本塞进枕头套，像给不安的自己塞了一颗糖。
午后三点，班主任通知集合。
全班五十六人挤在B栋教学楼205教室。
空调还没清洗，呼呼喷着热风和灰尘。
小满选倒数第三排，星野、果果一左一右，像初中三年形成的小三角形，被整体平移到更大的坐标系。
黑板上写着粉笔字——
“欢迎加入高一（7）班，我是你们的老班，姓周，教语文。”
周老师三十出头，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段鲸鱼纹身，像随时要游出来。
他不说教，先让大家抽签：每人一个号码，同号的同学坐同桌。
小满抽到“17”，星野“31”，果果“05”。
三角形瞬间被打散。
果果朝她挤眼：“没事，下课继续会师食堂。”
星野抬手，做了个“三”的手势——
老规矩，三声铃响，天台见。
可铃声还没响，周老师先抛出一句话：
“今晚没有作业，但每人写一篇‘我为什么来高中’，600字，明早交。”
教室里哀嚎一片。
小满却悄悄松了口气——
写作是她最会的事，也是她最安全的壳。
傍晚，三人前后脚踏上天台。
夕阳把海面涂成橘子酱，风一吹，酱面皱起一层金箔。
晴川镇的新地标——“晴川广场”还在施工，塔吊长臂像巨型乐高，一块块拼装未来。
旧灯塔早已拆除，可他们仍准确找到当年那棵向日葵的位置——如今被围在脚手架里，像被关进笼子的金色小兽。
星野把三根橘子汽水排成一排，瓶盖“嘭嘭嘭”依次弹开。
泡沫溢出，顺着瓶壁下滑，像来不及擦的汗水。
“干杯——”
三只瓶子撞在一起，声音清脆，却带着微微的颤。
“致高中。”果果喊。
“致更大的水池。”星野笑。
“致……”小满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起伏的海平线，“致我们别游丢。”
风呼啦一下吹过来，把三人的刘海同时掀起。
那一刻，他们站在更大世界的入口，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三条尚未交汇的航线。
可汽水的甜还在舌尖，铃铛的脆还在风里，向日葵的裂纹还在鞋面。
所有熟悉的暗号，都在悄悄发光——
像在说：
别怕，新的水域再大，也总有岸。
夜幕降临，第一颗星星亮起。
三人把空瓶排成三角形，瓶盖朝天，像给天空装了三只小耳朵。
下楼时，小满回头望了一眼——
天台铁门“咣当”一声合上，回声悠长。
她忽然想起生物课里说的：
“海鱼进入淡水，会先挣扎，再调节体内渗透压，最后，重新呼吸。”
她轻轻呼气，把看不见的咸涩吐在夜色里。
然后，加快脚步，追上前面两个背影。
楼梯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光与暗交替之间，他们的影子时长时短，却始终并肩。
——章末·小记——
【阳光日记·第89则】
今天高中生活正式开始。
校门真的比初中大三倍，操场大、水池大、阴影也大。
可星野的汽水还是凉，果果的风铃还是响，我还是会写。
所以——
阴影再大，也只是光的幕布，对吧？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