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兮宁步入前厅,一股暖融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萧瑜童一见她,便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扑了过来,亲昵地抱住她的腿:“母妃,你来啦!祖父今天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芙蓉鱼片。”
萧明德已换下那一身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袍,着一身深色常服,眉宇间的威严被刻意收敛,此刻更像一位寻常人家的长者。
他含笑看着祖孙间的亲昵,眼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
“快坐下吧,走了这许久的路,想必也饿了。”他的声音醇厚而平和。
薛兮宁牵着瑜童落座,动作自然地为女儿布菜,又替萧明德斟上一杯温酒,言笑晏晏:“劳父亲挂心了。方才在庄子上处理了些琐事,耽搁了些时候。”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仿佛真是寻常人家共享天伦。
瑜童叽叽喳喳地说着女儿家的趣事,萧明德耐心听着,不时颔首微笑,眼底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薛兮宁看着这幅景象,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景宣离京有些时日了,也不知在那边过得如何。瑜童时常念叨,说想父亲了。”她抬眸看向萧明德,目光清澈坦然,“父亲,其实景宣那性子,看似倔强,实则最是心软。有时候,做父亲的哪怕只是一句关怀,都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他若知道您也挂念他,定会好受许多。”
这番话,说得既亲昵又得体,完全是儿媳对公爹的口吻,没有半分试探君心的逾矩。
可听在萧明德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那抹温情迅速被一层深不可测的审视所取代。
这个薛兮宁,胆子太大了。
她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及那个被他亲手放逐的儿子。
他享受这片刻的家庭温暖,却也从未忘记自己是帝王。
帝王之心,最忌被人揣度。
就在这微妙的张力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时,门外管家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平静:“王爷,林太傅家的夫人和柳侍郎家的小姐求见,说是有万分紧急的家事要向您禀报。”
萧明德眉头一蹙。柳婉馨?她来做什么?
不等他发话,柳婉馨已带着柳玉蓉疾步而入,两人脸上都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义愤填膺。
她们草草行了个礼,柳婉馨便抢先开口,声音尖锐:“王爷,今日我们前来,实乃迫不得已!我们本不欲因妇人之事惊扰您,但这已非普通家事,而是关乎朝纲风气,关乎王府声誉的大事!”
她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气定神闲的薛兮宁。
柳玉蓉紧随其后,向前一步,姿态端庄,言辞却字字如剑,掷地有声:“王爷明鉴。今日在城郊庄子,世子妃无故挑衅,将我柳家及数位同僚家中的管事和仆役打成重伤。我等皆是朝廷命官,家仆亦有其主。世子妃仗着王府权势,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视大周律法于无物!此风若长,京中权贵之家岂非皆可无法无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她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瞬间将一场庄子里的斗殴,拔高到了动摇国本的层面。
前厅里融洽的气氛瞬间被撕得粉碎,空气冷得像要结冰。
萧明德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属于帝王的威压不自觉地散发出来,让柳婉馨和柳玉蓉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薛兮宁,深沉而锐利:“兮宁,可有此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薛兮宁身上,连年幼的萧瑜童都感受到了这股凝重的气氛,紧张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
出乎所有人意料,薛兮宁脸上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她放下手中的玉箸,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才抬起头,迎上萧明德的目光,坦然承认:“回父亲,确有此事。”
柳玉蓉”
一句话,让柳玉蓉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错愕地看着薛兮宁,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哪里是认错,分明是更嚣张的挑衅!
薛兮宁却看也不看她,只是对着萧明德,露出一抹无奈又俏皮的浅笑,那笑容干净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父亲,您有所不知。我今日去庄子,是想收拾些景宣惯用的东西给他送去。谁知柳小姐她们的人非说那庄子是她们的,拦着不让我进。我寻思着,这天底下,哪里有父亲也想送东西给儿子,却被外人拦着不让送的道理?”
众人再次愣住。
她竟如此巧妙地将自己的行为和帝王的私情捆绑在了一起!
她把自己去庄子的目的定义为“替夫君收拾行装”,又用一句“父亲也想送东西给儿子”的假设,瞬间模糊了权谋的边界,将一桩仗势欺人的恶行,转化为一片舐犊情深的孝心和体贴。
萧明德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看着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儿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脊背发凉的镇定。
她根本不是在辩解,她是在布局。
柳玉蓉的脸色阵青阵白,她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难缠的对手。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自己真正的杀招:“世子妃巧舌如簧!殴打朝臣家仆是其一!其二,你还公然贿赂顺天府衙,让他们对你的恶行不予立案!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进庄子,是因为那里面藏着许家为三王子买官的罪证!”
她的话音未落,整个前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买官!
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一旦与扯上关系,那便是万劫不复!
柳婉馨的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薛兮宁和一起被打入深渊的场景。
柳玉蓉死死盯着萧明德,等待着他雷霆震怒的审判。
然而,萧明德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他只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响声,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的许家买官一案……朕,已经知道了。”
那个“朕”字一出,如九天玄雷炸响,柳婉馨和柳玉蓉瞬间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萧明德的目光落在脸色惨白如纸的柳玉蓉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朕不仅知道,还知道这桩所谓的买官案,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栽赃陷害景宣的阴谋。柳侍郎家的千金,你倒是说说,你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
柳玉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就像一脚踏空,正急速坠向无底的深渊。
帝王的威压如山岳般压在她的身上,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准备好了一切说辞,唯独没有准备好,皇帝早已知情。
在一片死寂中,薛兮宁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父亲,既然许家买官是假的,那柳小姐所说的贿赂府衙,想必也是无稽之谈了。只是……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给了柳小姐她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庄子上聚众闹事,还费尽心机地贿赂那些管事来污蔑我呢?”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瘫软在地的柳玉蓉,最后,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望向了遥远的城郊。
同一时刻,京城郊外的一处别院,宁绍身边的长随正指挥着下人搬运东西,冷不防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一句“谁在念叨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向他和他背后的主子罩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