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极昼第47天,阳光像一把钝刀,悬在头顶永不坠落。
冰裂谷深处,探险队的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惊呼——
“……发现生命体征……男性,亚裔,右眼陈旧性损伤……怀里抱着……空舱……”
镜头拉近,男人半跪在融雪里,睫毛结满冰碴,唇角却挂着极淡的笑,仿佛在做一场长达三个月的梦。
他一遍遍用指腹摩挲舱盖刻痕——
【利滚利,已还。】
那六个字被他用血重新描过,如今血色褪成淡粉,像雪里绽开的早樱。
……
同一时刻,京城·密云私人机场。
顾京棠踩着晨雾下机,白衣黑裤,外面只披一件男士旧风衣——袖口过长,她随手折了两道,露出腕上新鲜的针孔。
三个月零七天,她第一次离开青城。
目的地:北纬71°,探险队坐标。
理由:
“讨债。”
桂妈把平板递过来,屏幕上是刚同步的卫星图。
冻土裂缝旁,红点标注“目标存活”,旁边一行小字:
【记忆缺失:97%】
【唯一保留词条:顾京棠】
桂妈低声劝:“小姐,沈家已经派直升机过去,您现在的身体……”
顾京棠用指腹描摹屏幕上那个模糊人影,声音轻得像雪落:“他的身体是我用十三针抢回来的,记忆也是我亲手抹的,当然得我去验收。”
她抬眼,眸色温润,却带着刀口般的亮:“桂妈,你要知道——”
“利息可以翻,但本金必须当面点清。”
……
三小时后,米-171 直升机穿过极昼永昼线。
顾京棠靠在舱门,耳机里循环播放那段断在半截的音频:
“……我若不回,你就赖账。赖一辈子。”
她垂眸,把音量调到最大,仿佛只有这样才压得住心口那枚早已愈合、却仍隐隐作痛的“杀神”针眼。
下方雪原忽地出现一条裂缝,像有人拿巨斧把地球劈开。
裂缝尽头,独眼男人似有所感,抬头。
螺旋桨掀起雪雾,吹得他风衣猎猎。
他眯起眼,看见舱门边探出半张脸——
少女肤色苍白,唇却殷红,像雪里点了一盏朱砂灯。
记忆空白里,有人一笔一划刻下名字:
【顾京棠】
心脏先于意识,骤然失速。
……
直升机落地,桨叶渐停。
顾京棠赤足踩进融雪,一步一步,像踩碎一面镜子。
十步之外,男人抱着空舱,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你欠我?”
她停在他面前,伸手,指尖点在他心口——
那里有一道未愈的弹孔形伤疤,是她亲手用“杀神”绞碎后又缝合的。
“沈砚礼,”她喊他名字,像把钝刀慢慢推进去,“三个月前,你把我母亲的记忆塞进我终端,却把自己整段人生格式化。”
“现在,我来收利息。”
男人垂眸,独眼映出她小小影子,像雪里唯一的火种。
他忽然俯身,把额头抵在她肩窝,声音低哑而茫然:“……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味道。”
雪夜檀香,混着极淡的血腥。
顾京棠任他靠着,手指穿过他结冰的发,轻声宣判:
“那就从现在开始记——”
“你,沈砚礼,欠我一条命,一颗心,一辈子。”
“利滚利,按秒算。”
……
在返回的舱室内,空间显得有些狭小,两人并排坐在担架床上,周围的气氛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医生拿着检查设备走过来,准备给男人测瞳孔。然而,男人却抬起手,不耐烦地将医生的手挡开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抗拒。可就在下一秒,他的掌心却又顺从地摊开了,像是在无声地邀请顾京棠给他把脉搏。他的这个举动充满了矛盾,让人捉摸不透。
顾京棠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脉搏上。她的声音在舱内响起,那声音既像是严肃的医嘱,又宛如温柔的情话:“你的心率是98,比正常值偏高了0.2,这可是要记一次违约的哦。”
男人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他那只独眼紧紧地盯着顾京棠,目光深邃而又复杂。
忽然间,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能教我写那三个字吗?”
顾京棠微微一愣,反问道:
“哪三个字呢?”
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顾、京、棠。”
听到这三个字,顾京棠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在男人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柔,每一个笔画都写得十分认真,仿佛在书写着某种重要的契约。
当她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男人的五指忽然收拢,就像一只捕食的猛兽突然出击,把她纤细的指尖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他的力道不大不小,但却让顾京棠无法挣脱,那种感觉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带着一种莫名的依赖和渴望。
“顾京棠,”男人念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发音有些生涩,但语气却无比郑重,“我已经记住了。”
顾京棠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接着,她用另一只手从旁边抽出一根银针,在男人的腕侧轻轻一刺,一滴鲜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要是下次再忘记的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就罚你,用血来写这个名字。”
那滴血珠缓缓滚落,最终落在了顾京棠的袖口上,鲜艳的颜色在衣物上绽放开来,就像是一枚小小的印章,深深地印在了那里。
这一幕,仿佛是一种象征,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债务已经生效,并且永远不会被注销。
……
直升机拉升,极昼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两人交叠的手。
男人垂眸,看见自己腕内侧,她用血迹补完那行字:
【利滚利,已还——本金:顾京棠。】
他忽然伸手,把那行字连血带皮,一点点抹到自己心口弹孔处。
“本金归位。”
“利息……”
他侧头,独眼映出漫天不落的太阳,声音低而笃定:
“用余生,按秒还。”
……
千里之外,青城。
顾家祠堂前,那株海棠在一夜之间竟全部绽放,花团锦簇,美得令人窒息。
年迈的老管家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最高处的枝头,那里并蒂开着两朵海棠花,一朵鲜红如火,一朵洁白似雪,相互依偎,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阵微风拂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宛如一场缤纷的花雨。那些轻盈的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在青石板上,竟然巧妙地排列成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
【棠砚如渊,债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