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崖底,是用水和酒混合着淌过去的。春深时,溪流涨了,漫过青石,声音也喧哗起来。唐七赤脚踩在冰凉的溪水里,清理着冬季淤积的枯枝败叶,一抬头,就能看见幻医师在药圃里弯腰忙碌的身影。她依旧穿着素白的衣裙,只是料子换成了更轻薄的夏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那坛“赤焰椒酒”见了底,驱散了一整个冬季的湿冷寒气。幻医师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唇上有了血色,指尖也不再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冰凉。只是她夜里偶尔的咳嗽并未根除,像是不肯离去的幽灵,提醒着那段被封存在冰雪石缝里的过往。
唐七不再问她旧疾的事,只是酿酒更勤。他本就是此道中的绝顶人物,如今心无旁骛,又有这满谷灵气和幻医师近乎苛刻的指点,手艺更是突飞猛进。除了继续改良那驱寒的烈酒,他也尝试用新发的宁神花、清心草酿制温和安神的药酒,用带着露水的百花酿制清甜馥郁的果酒。墙角那些空置的陶坛、玉瓶,渐渐都被贴上了新的标签,注入了不同色泽、不同香气的液体。
藏酒窟里,属于他的那一半空间,也慢慢充盈起来。他没有动幻医师珍藏的那些,尤其是那坛“浮生若梦”和旁边几个贴着古篆标签、气息更加幽邃的老坛。那是她的禁区,是连着血肉的旧痂。
这一日,他新开了一坛“百花酿”,酒色澄碧,香气清雅。傍晚时分,他斟了两杯,放在溪边那块被坐得光滑的大石上。幻医师洗去手上的泥污,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一杯。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夕阳将溪水染成流金。谁也没说话,只有酒杯偶尔轻碰的脆响。
几杯酒下肚,幻医师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胭脂色,眼神也比平日柔和了许多。她望着水面跳跃的粼光,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静谧:
“你的‘醉八仙’,步法已得神髓,虚实相生,暗合幻理。但意蕴……还差了些火候。”
唐七侧头看她:“请幻医师指点。”
“醉,非是形骸放浪,乃是神游物外。”她指尖沾了点酒水,在光滑的石面上随意划动着,“你的醉,是‘演’出来的醉,是为了迷惑对手。真正的醉,是忘了自己在醉,也忘了对手在何处。天地皆醉,唯我独醒,抑或……天地独醒,唯我沉酣?”
她的声音带着微醺的缥缈,手下划出的痕迹看似杂乱,却隐隐勾勒出几个玄奥的方位,引动着周遭的光线微微扭曲。唐七凝神看去,只觉得那简单的几笔之间,竟仿佛蕴含着一个不断生灭、颠倒迷离的小小世界。
“看懂了?”她停下手指,抬眸看他。
唐七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似懂非懂。”
幻医师也不意外,将石面上的水痕抹去:“幻术至此,已非技巧,关乎‘心象’。你心中有何执念,有何挂碍,有何……放不下的真实,便永远无法抵达那‘无真无幻’的至境。”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那处被封存的石缝,声音低了下去:“譬如我,困于过往,心有所滞,幻术便永远停留在‘术’的层面,再难寸进。”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剖析自身瓶颈。
唐七心中震动,看着她被酒意和暮色柔化的侧脸,那平日里坚冰般的外壳下,原来也藏着如此深刻的无力感。
“或许,”他缓缓道,“并非要放下,只是……与之共存。”
幻医师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唐七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执念也好,挂碍也罢,既是自身一部分,强行剥离,反伤神魂。若能将其融入幻术,化为己用,或许……别有洞天。”
他说着,心中也有所悟。他自己的幻术根基是酒神诀,酒本就是放大情感、模糊界限之物。若能将复仇后的空虚、对这崖底安宁的贪恋、甚至对身边这人若有若无的……牵绊,都融入幻术之中,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幻医师沉默着,琥珀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光,似乎在细细咀嚼他的话。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评价,只是将杯中残酒饮尽。
“酒凉了。”
……
自那日溪边谈话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微妙地进了一层。不再是单纯的医患、授业,更像是两个在各自道路上摸索前行的……同伴。
唐七开始尝试将更多的心绪融入幻术与醉八仙。他不再刻意追求步法的诡谲难测,反而时常在微醺状态下,于月下溪边随意漫步,身形歪斜,如同真正的醉汉,心神却放空,感受着酒意与周遭环境的交融。有时,他会对着一块石头演练,那石头在他“醉眼”与幻术影响下,时而化作狰狞仇敌,时而化作险峻山崖,时而又变成……一抹清冷的素白身影。
他的幻术,不再仅仅是干扰视觉,开始带上了一种直指人心的、情绪层面的感染力。当他施展醉八仙时,对手感受到的不仅是身法的难以捕捉,更会莫名被一股悲愤、或是寂寥、又或是片刻安宁的情绪所笼罩,心神失守。
幻医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很少点评,但偶尔在他有所突破时,会默默多备一壶酒。
她也开始重新拿起那些与幻术相关的、蒙尘的兽皮卷和玉简。不再是为了教导唐七,而是自己重新研读。有时,她会独自一人走到那处封存的石缝前,静静站立良久,不再像以往那般只是沉湎于哀伤,眼神中多了几分思索与尝试。
谷中的岁月,便在这样无声的默契与各自的精进中,悄然滑向盛夏。
这一夜,月明星稀。唐七新得了一壶用“月华露”酿制的“冷香酒”,酒性清凉,入口却回味绵长。他与幻医师对坐于溪边,就着月色对饮。
几杯之后,酒意上涌,月光下的山谷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轻纱里,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幻医师似乎比平日醉得更快些,她靠在身后的大石上,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眼神迷离。
“唐七,”她忽然唤他,声音带着罕见的、柔软的倦意,“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唐七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她被月光勾勒的、显得有些脆弱的轮廓,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
“外面……”他顿了顿,摇了摇头,“没什么可留恋的。”
“是吗……”幻医师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可我有时候会想,外面的月亮,是不是也和这里的一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向往。
唐七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的月亮,都一样。”
“不一样的。”幻医师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她转过脸,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眸子,此刻仿佛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迷茫,“看月亮的人不一样,月亮……就不一样了。”
她伸出手,指向天空那轮皎洁的明月:“你看,它那么亮,那么圆,可是……真冷啊。”
她的指尖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月华的冰冷。
唐七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驱散她眼中那令他心悸的迷茫与冰冷。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拿起酒壶,将两人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
“喝酒。”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幻医师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杯,怔了怔,随即接过,仰头饮下。酒液顺着她优美的脖颈滑下,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
她放下酒杯,脸上醉意更浓,眼神却清亮得惊人。她看着唐七,忽然问道:
“唐七,你醉过吗?”
唐七一愣,下意识答道:“千杯不醉。”
“不,”幻医师却缓缓摇头,目光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我是说……心醉。”
心醉?
唐七哑然。他喝过的酒能汇成江河,可“心醉”是什么滋味?是前世灯红酒绿后的空虚?是今生名动天下时的飘然?还是大仇得报后的寂寥?似乎都不是。
他看着眼前月下醉意朦胧、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幻医师,看着她眼中那破碎的星光,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冷香酒与独特药香的清冽气息,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陌生的、微醺般的悸动,如同这夏夜的暖风,悄然拂过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他或许……有些明白了。
“我……”他刚开口。
幻医师却仿佛耗尽了力气,闭上眼,靠在石头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就这般睡着了。月光洒在她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银纱,恬静得不似凡人。
唐七剩下的话语哽在喉间。他看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拿起那壶冷香酒,对着天上的明月,独自斟饮。
月色如水,酒香清冷。
崖底的夜,还很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