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的时光，仿佛被溪水浸泡过的软绸，滑腻而无声地流淌。转眼间，深秋的萧瑟已被几场悄无声息的冬雪覆盖，山谷披上银装，连那终日弥漫的雾气，都凝成了枝头晶莹的霜挂。木屋檐下，冰棱如剑，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折射着冷冽的光。
唐七裹着一件幻医师不知从哪个箱底翻出的、带着霉味和草药气的旧皮袄，蹲在溪边，试图凿开冰面取水。金色的酒气在他体内早已圆转自如，寒暑不侵，但这番俗世的举动，却让他觉得莫名踏实。冰屑飞溅，冷水涌出，他掬起一捧，刺骨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
回头望去，木屋的烟囱里正升起袅袅青烟，融入铅灰色的天空。幻医师怕冷。这个发现让唐七觉得有些新奇。她那样一个清冷得像冰玉、医术通玄的人，竟也会在冬日里格外沉默，喜欢蜷在火塘边，抱着一个暖手的陶炉，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火光，时常望着某一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旧疾，似乎也与这寒冷有关。唐七不止一次在深夜，听到她房中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清冷，短促，像冰珠砸在玉盘上。他曾借着送药的机会，试图探问，却总被她用更冷的眼神挡回。她不说，他便不再问，只是每日劈柴更勤快了些，将火塘烧得更旺，又或是默默将她常坐的竹椅挪到离火更近、却又不会被烟熏到的地方。
这日，雪后初霁。幻医师的气色比前几日更差了些，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被积雪压弯的竹林，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暖手陶炉。
唐七将新酿的一坛“赤焰椒酒”搬到墙角，那酒性烈如火，是他用谷南采收的赤焰椒，辅以几种阳性草药，特意为她驱寒所酿，尚未到启封之时。他拍了拍坛身的积雪，走到她身边。
“今日天色尚好，不如出去走走？活动筋骨，或许能驱散些寒意。”他提议道。
幻医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起身，加了件厚厚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沿着熟悉的小径漫步。谷中寂静，唯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嘎吱”声。平日里生机勃勃的药圃被厚厚的雪被覆盖，只露出几丛耐寒草药的枯梗。藏酒窟入口的藤蔓也挂满了冰凌，像一道水晶帘幕。
行至那处生长着“玉髓浆”的溶洞附近，幻医师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不远处一片被冰雪覆盖、看似普通的石壁。石壁下方，隐约可见一个被积雪和枯藤半掩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
“那里……”幻医师轻声开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我平日不让你去。”
唐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早就以“醉眼”探查过那处，能量波动晦涩不明，带着一种沉郁的死气，与谷中其他地方生机勃勃的酒香药气截然不同。他之前只当是处废弃的矿脉或地穴，并未在意。
“嗯。”他应了一声，等待下文。
幻医师望着那缝隙，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冰雪和岩石，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里面……封存着一些东西。一些……与我有关的，不愿触碰的过往。”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唐七心中微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与自身相关的事情。
“是……与你旧疾有关？”他试探着问。
幻医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拉紧了斗篷，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回去吧，风大了。”
唐七看着她略显单薄孤寂的背影，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示人的伤口，他亦然。
回到木屋，火塘里的火焰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幻医师坐在火边，伸出手烤着火，指尖依旧冰凉。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唐七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低声道：
“那里面，葬着一柄断剑，和……半坛喝剩的酒。”
唐七添柴的手微微一顿。
“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他嗜剑如命，也……嗜酒如命。他说，剑是知己，酒是红颜。”
“他曾是江湖上最耀眼的剑客，也是最好的品酒师。他走遍天下，寻找名剑，也寻找美酒。他说，要酿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配得上他剑道的酒。”
唐七默默听着，他能想象出那样一个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后来，他找到了酿那酒的方法，需要几种只生长在极寒绝地的药引。他来了这断魂崖……”幻医师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我在崖上等了他三年。后来，我也下来了。”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我找到了他的剑，断了。还有他随身带着的、没喝完的半坛酒。”
“我在这谷底住了下来，学医，酿酒。我想治好他的伤，想酿出他没能酿成的那坛酒。”她抬起眼，看向窗外苍茫的雪色，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哀伤与空洞，“可我找到他时，他早已……只剩下那柄断剑，和半坛冷透的酒。”
“我的医术，救不了死人。我的酒，也醉不了过往。”
木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唐七终于明白，她为何隐居于此，为何对酒如此了解又如此复杂，为何身怀旧疾——那或许是深入极寒之地寻找药引时留下的，也或许是……心疾。
“那坛酒……”唐七轻声问。
“就在那石缝里，和他的断剑在一起。”幻医师收回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只是幻觉，“我封存了那里。那是他的墓，也是我的……枷锁。”
她站起身，走向里间：“我有些累了。”
唐七独自坐在火塘边，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跳崖时的决绝，想起幻医师初见他时的平静。原来，这崖底困住的，不止他一个冤魂。
自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横亘的薄冰并未消失，却仿佛透明了许多，能隐约看到冰下流动的、名为“过往”的河水。
幻医师依旧清冷寡言，但偶尔，在唐七摆弄那些酒坛，或是尝试将醉八仙与幻术做更精妙结合时，她会在一旁静静看上一会儿，甚至在他某个关窍处百思不得其解时，会突然开口，用最简洁的语言点破关键，往往一针见血，让他茅塞顿开。
她不再仅仅是传授者，更像是一个……同行者。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溪水重新变得欢快，谷中的草木抽出新绿，被冰雪压抑了一冬的酒香与药气，也如同挣脱了束缚般，更加蓬勃地散发出来。
唐七那坛特意为幻医师酿的“赤焰椒酒”，终于到了启封的时候。
他拍开泥封，一股炽烈如火、却又带着草药清辛的浓郁酒香瞬间爆发出来，弥漫了整个木屋。酒液呈现出一种漂亮的琥珀红色，在陶碗中微微晃动，仿佛有火焰在其中流动。
他将一碗酒推到幻医师面前。
幻医师看着那碗色泽诱人的酒，沉默了片刻，然后端了起来。她没有立刻喝，只是低头嗅了嗅那炽烈的酒香，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然后，她仰头，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她的脸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连那总是过于白皙的脖颈，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闭上眼，细细感受着那酒力如同暖流般在体内扩散，驱散着盘踞已久的寒意。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水光氤氲，比平日更加清亮。她看着唐七，嘴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酒不错。”她说。
没有多余的评价，但唐七知道，这已是她最高的赞许。他笑了起来，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痛快饮下。那酒果然烈性，如同吞下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浑身都暖洋洋的。
“以后每年都酿。”他说。
幻医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拿起酒壶，又将两人的空碗斟满。
春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屋外，溪流潺潺，新生的草木在微风中摇曳。
崖底岁月长，酒香渐浓。
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愈合，但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伴着酒香与时光，总能慢慢结痂，不再那般疼痛。
而对于未来，无论是唐七，还是幻医师，似乎都并未多想。
只需有酒，有这方安宁，便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