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玉髓浆的温养和幻术的打磨中,如溪水般平稳淌过。唐七的经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拓宽,那淡金色的酒气日益雄浑凝练,在体内奔流时,已隐隐带着江河初成的澎湃之势。他对“醉眼”的运用也愈发纯熟,无需刻意维持,心念微动,视野便能蒙上那层淡金色的纱幕,周遭能量的细微变化尽收心底。
与幻医师之间,那层薄冰似乎并未融化,却透明了许多。她依旧寡言,指点幻术时语气冷硬,但唐七偶尔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满意的微光。她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伤患或交易对象,更像是一个……需要严格督促的后辈。
这日黄昏,唐七刚将新汲取的石乳送回,幻医师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去整理药材,而是站在木屋中央,看着他。
“你的酒气,已恢复七成。经脉强韧,远胜往昔。”她平静地陈述,“是时候了。”
唐七心中一动:“幻医师是说?”
“玉髓浆虽好,终是外物,温养有余,破境不足。”幻医师走到墙边,目光扫过那些密封的陶罐玉瓶,最后落在那单独放置的白玉酒坛上,眼神复杂。“你既以酒为道,破境之机,自然还在‘酒’上。”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白玉坛身的云纹,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岁月。“此酒,名为‘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仅仅是一个名字,便带着一股说不尽的怅惘与沧桑。
“这是我以百种灵果仙醅,辅以千年石钟乳心,耗时一甲子,方得此一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唐七从未听过的缥缈,“饮之,可引动神魂最深处的执念与幻象,坠入自身心编织的‘浮生大梦’。若能勘破,则神魂升华,酒气质变,瓶颈自破。若勘不破……”
她顿了顿,收回手,转身看向唐七,琥珀色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便可能永沉梦中,神魂耗尽而亡。即便醒来,也可能道心破碎,修为尽毁。”
唐七看着那白玉酒坛,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高风险,高回报。这“浮生若梦”,简直是为他此刻的量身打造!他卡在酒神诀的瓶颈已久,寻常修炼已难有寸进,正需要一场巨大的刺激与洗礼。
“如何选择,在你。”幻医师不再多言,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
唐七几乎没有犹豫。他走到那白玉酒坛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坛内那沉寂了六十年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酒力波动。那是一种极致的内敛,一旦爆发,必将石破天惊。
“我喝。”他声音坚定。仇未报,恩未还,他岂能在此止步?
幻医师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劝阻。她取来两个干净的玉杯,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白玉酒坛,拍开了上面的泥封。
没有想象中的酒香四溢。泥封揭开,只有一缕极其淡薄、近乎无形的氤氲之气飘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隔世传来的花果清香。
她执起酒坛,将那无色透明、恍若清泉的“浮生若梦”,缓缓注入两个玉杯。酒液入杯,依旧澄澈,看不出任何神异。
“此酒,需有人护法。”幻医师将其中一杯推到唐七面前,自己端起了另一杯,“我饮半杯,入你梦境之畔,为你锚定一丝现实。能否归来,终究靠你自己。”
唐七心头一震。她也要喝?而且只饮半杯,是为了保持部分清醒,为自己护法?这其中的风险……
“幻医师,你……”他欲言又止。
“无需多言。”幻医师打断他,举起玉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准备好了吗?”
唐七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端起面前的玉杯,与幻医师轻轻一碰。
“多谢。”
再无迟疑,他仰头,将杯中那看似清水的“浮生若梦”,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初时并无感觉,如同饮下最普通的山泉。但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在他体内爆发!不是热,也不是冷,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剧烈的撕扯与晕眩!
眼前的木屋、油灯、幻医师的身影,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扭曲、晃动、破碎!
无数纷杂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防线!
他看到了前世灯红酒绿的都市,看到了推杯换盏的酒桌,看到了那场让他来到这里的意外……
他看到了今世初临此界的茫然,看到了一战成名后的风光无限,看到了那些追捧者的笑脸如何在一夕之间变成狰狞的追杀……
他看到了断魂崖顶的绝望一跃,看到了崖底木屋的初见,看到了幻医师清冷的侧脸,看到了溶洞中与石猿的生死搏杀……
这些记忆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碎、重组,编织成一个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漩涡,将他彻底吞没!
……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剧烈的晕眩感渐渐平息。
唐七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喧嚣的长街上。青石板路,两旁是古色古香的酒楼店铺,旌旗招展,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和美酒的香气。
这是……他初到这个世界时,最先抵达的那个城镇?
“唐兄!你可算来了!今日‘醉仙楼’新到了一批‘火烧云’,就等你了!”一个熟悉而热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唐七转头,看到一个穿着锦袍、满脸堆笑的胖子,正是他当年在此地结识的第一个“朋友”,钱多多。当初,就是这家伙带着他吃喝玩乐,将他引入了这个以酒为尊的江湖。
“钱……兄?”唐七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走走走!大家都等着呢!”钱多多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街角那家最大的“醉仙楼”走去。
醉仙楼内,人声鼎沸。许多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都是他当年在此地结交的“好友”,他们纷纷起身,热情地招呼着。
“唐兄来了!”
“快!给唐兄满上!”
“今日不醉不归!”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更引人注目的是当中一坛泥封鲜红、散发着炽烈酒气的“火烧云”。那是他当年颇为喜爱的一种烈酒。
一切都如此真实。触感,气味,声音,甚至那些人脸上真挚的热情。
唐七被簇拥着坐下,一杯斟满的“火烧云”被递到面前。那炽烈的酒香钻入鼻腔,勾起了他沉睡的酒瘾。
喝吗?
他端起酒杯,看着那琥珀色的、如同火焰般跳跃的酒液。
不对劲。
太真实了。真实得……有些虚假。
他尝试着默默运转酒神诀,丹田内空空如也,那奔涌的淡金色酒气消失无踪。他又尝试凝聚“醉眼”,视野依旧普通,看不出任何能量光晕。
这里,不是现实。
是“浮生若梦”编织的梦境。一个基于他记忆,却更加美好,更加诱人的梦境。在这里,他没有经历背叛,没有跳崖,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酒神”,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与美酒。
若沉溺于此,或许真的会“永沉梦中”吧。
他放下酒杯,在周围一片愕然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唐兄,你这是……”钱多多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酒不错,”唐七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嘲意的笑容,“可惜,人不对。”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酒桌上!
“轰!”
酒桌应声而碎,杯盘菜肴四处飞溅!周围的“好友”们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的身形开始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变得模糊、扭曲。
整个醉仙楼,连同外面的长街,都开始剧烈地晃动、崩塌!
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般剥落,露出后面一片混沌的、五光十色的虚空。
第一个梦境,破。
但紧接着,更强的晕眩感袭来。
……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巅。周围是七大掌门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他们脸上再无平日的道貌岸然,只有无比的恭敬与惶恐。
“酒神恕罪!是我等猪油蒙了心,受了小人挑唆!”
“我等愿奉酒神为武林共主,永不背叛!”
“请酒神宽宏大量!”
他们跪伏在地,双手奉上各种神功秘籍、灵丹妙药,乃至他们门派镇派之宝。
权力,地位,唾手可得。只要他点点头,就能将曾经的屈辱百倍奉还,站在这世界的顶点。
复仇的快感,如同毒蛇,诱 惑着他。
唐七看着脚下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心中戾气翻涌。杀了他们!就像他们当初毫不留情地追杀自己一样!
他缓缓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焦急,直接响在他的心底:
“唐七!守住本心!皆是虚妄!”
是幻医师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从复仇的狂热中惊醒!
他猛地收回手,看着那些跪伏的、如同傀儡般的掌门,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假的……都是假的……”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些诱 惑,全力运转起那并不存在的酒神诀,凭借着记忆中的感觉,去模拟那淡金色酒气的流转。
“我心如镜,映照真实!”
他低喝一声,神魂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山巅、云雾、跪伏的掌门,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瞬间瓦解。
第二个梦境,破!
……
景象再次变换。
这一次,没有喧嚣,没有权力,只有宁静。
他站在断魂崖底的小溪边。木屋依旧,药香依旧。幻医师正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手里拿着一个陶杯,杯中是他熟悉的、掺了“清露”的泉水。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素白的衣裙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抬起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没有言语,但那眼神中的平静与温和,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这里,没有江湖的纷扰,没有仇杀的重负。只有安宁的岁月,和眼前这个……让他心生悸动的人。
若能留在此地,与她相伴,了此余生,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神。之前的梦境,或诱惑于享乐,或蛊惑于复仇,他都凭借意志和幻医师的提醒挣脱了。但这一次,是安宁,是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他几乎要迈出脚步,走向那片温暖的夕阳。
就在这时,他怀中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
是那装着定神针的木盒!虽然只是梦境中的投影,但那丝熟悉的、属于现实的冰魄寒意,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沉溺的迷障。
不对!
幻医师绝不会露出那样的笑容!她清冷如冰,疏离如月,那温暖平和,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这安宁,同样是陷阱!是比享乐和复仇,更加温柔,也更加致命的陷阱!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着溪边那带着温柔笑意的“幻医师”,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坚定。
“这里很好,”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对那个幻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但,不是我的归处。”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诱惑的景象,将全部心神沉入对现实身体的感知,去感受那真实的、奔流不息的酒气,去回忆幻医师清冷的声音,藏酒窟中冰冷的石壁,石猿狂暴的咆哮……
“给我……破!”
他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咔嚓!”
仿佛玻璃破碎的巨响在神魂中炸开!
溪流、木屋、夕阳,以及那个带着温柔笑意的“幻医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荡漾起剧烈的波纹,然后彻底粉碎、消散!
无尽的黑暗与晕眩再次将他吞噬。
但这一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如同挣脱了蛛网的飞虫,朝着某个光亮的出口,飞速回归!
……
木屋内,油灯如豆。
唐七猛地睁开双眼,瞳孔骤缩,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还坐在桌边的竹椅上,手中的玉杯已经空空如也。
对面,幻医师依旧端坐着,手中的玉杯里还剩半杯“浮生若梦”。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青气,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显然,为他护法,引导他回归,对她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
见他醒来,她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随即端起自己那半杯酒,一饮而尽。那足以让人永沉梦境的烈酒入腹,她的脸色反而恢复了一丝血色。
“如何?”她放下酒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唐七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默默感受着体内。
那原本淡金色的酒气,此刻竟然化为了纯粹的金色!如同熔化的黄金,在拓宽了数倍的经脉中奔腾流淌,汹涌澎湃,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力量感!神魂更是凝练如实质,感知范围扩大了数倍,心念一动,周遭空气中最细微的能量粒子都清晰可辨!
酒神诀,突破了!不仅突破了瓶颈,更是跨越了一个大境界,直接踏入了新的天地!
他睁开眼,眸中金光一闪而逝,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的锐气与隐忍内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陈年佳酿般的醇厚与自信。
“前所未有的好。”他看向幻医师,目光复杂,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多谢幻医师护法之恩。”
幻医师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谢意。“勘破‘浮生若梦’,你的道心,当坚如磐石。日后修行,当再无此等心魔关卡。”
她站起身,似乎有些疲惫:“稳固修为,适应新的力量。报仇之事……量力而行。”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里间,关上了房门。
唐七独自坐在灯下,感受着体内那奔腾如江河的金色酒气,回想起梦境中的种种。
享乐,权力,安宁……皆是虚妄。
唯有手中力量,心中执念,方为真实。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七大派……是时候,清算总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