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唐七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块。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需要劳作换取食宿的伤患,采集蛇涎草,攀爬湿滑的岩壁汲取石乳,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之前没有的凝练与沉稳。而到了夜晚,油灯点亮,木屋便成了传道授业的静室,昏黄的光晕圈出一小方天地,隔绝了崖底的虫鸣与风声。
幻医师的教导严格而系统,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她从不解释幻术的源头,只阐述其理,演示其法。
“心神如镜,欲映外物,先须自身澄澈。”她让唐七盘坐在溪边,闭目凝神,感受水流过指缝的细微触感,分辨水中不同矿物质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差异。“你的酒气,便是打磨这面镜子的工具。让它浸润你的感知,而非让它主宰你的情绪。”
唐七尝试着去做。起初,酒气运转之下,五感确实变得敏锐,溪水的流动声被放大,草木的呼吸仿佛近在耳边,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信息的过载,杂念纷至沓来,心神反而更加浮躁。
“错了。”幻医师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他的混乱,“是让你‘用’酒气,不是让你‘变成’酒气。你是执镜者,不是镜中之影。”
她屈指一弹,一滴露珠从草叶上飞起,悬在唐七眉心前三寸之处,凝而不落。“感受它,用你的酒气包裹它,告诉我,它内部,有几缕不同的生机?”
那滴露珠晶莹剔透,在晨曦中折射着微光。唐七屏住呼吸,将淡金色的酒气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如同最轻柔的纱,将那滴露珠包裹。他摒弃了听觉、视觉,甚至触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酒气反馈回来的、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中。
一种……两种……不,是三种!除了露水本身的清灵,还有一丝来自脚下泥土的厚重,以及一缕极其淡薄、来自旁边一株宁神花的安抚气息。
“三种。”他睁开眼,肯定地说道。
幻医师不置可否,手指微动,那滴露珠悄然蒸发。“记住这种感觉。辨识幻象,亦是如此。再精妙的幻术,其能量构成、流转方式,与真实之物,必有细微不同。关键在于,你是否能‘看’到这些不同。”
她开始传授他如何将酒气凝聚于双眼,形成所谓的“醉眼”。这并非简单的增强视力,而是以一种介于清醒与迷醉之间的特殊状态,去观察世界的能量层面。在“醉眼”视角下,真实的事物有着稳定而和谐的能量光晕,而幻象,则往往光晕扭曲,边界模糊,或者带着施术者独有的、不自然的精神力印记。
唐七学得极苦。凝练“醉眼”对神魂负担极大,往往练习不到半个时辰,便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但他咬牙坚持着,每一次耗尽心力,打坐恢复后,都能感觉到神魂似乎凝练了那么一丝,对酒气的掌控也更为精妙。
幻医师偶尔会在他即将支撑不住时,递上一碗掺了特殊药草的清水,那水能极大地缓解神魂的疲惫。她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唐七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教导之下,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回护。
除了感知,还有运用。
“你的‘醉八仙’,步法精妙,形醉意不醉,本就暗合虚实相生之道。”幻医师第一次对他的武学做出了评价,“但你的‘意’,还不够‘醉’。”
她让唐七在她面前施展醉八仙。唐七依言而行,步法踉跄,身形歪斜,拳掌穿梭间,带着酒后的狂放与不羁。
“停。”幻医师打断他,走到他面前,伸出食指,点向他的肩井穴。她的动作并不快,唐七下意识地便要依照步法闪避。
然而,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之际,幻医师的手指前方,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唐七眼中,她的手指仿佛瞬间化作了三根,封住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角度!
他心神一乱,步法顿时滞涩,被幻医师的指尖轻轻点中肩膀。
“你看到了什么?”她收回手指,问道。
“三……三根手指。”唐七有些汗颜。
“那是你的心告诉你的。”幻医师淡淡道,“你的步法,还在依赖眼睛和习惯。真正的醉,是连自己都骗过去。让你的对手,无法判断你下一步是真是假,是进是退。将幻术融入你的身法,让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迷惑。”
她开始指导唐七,如何在步法转换的瞬间,调动酒气,制造极其短暂的光影扭曲或气息误导。如何利用“醉眼”看破对手动向的同时,反向施加干扰。
这比单纯的感知训练更难。需要一心多用,需要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酒气的精细操控与幻术的施展。唐七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是幻术没能施展出来,步法变得不伦不类;有时是幻术成功了,却干扰了自己,差点一头栽进溪水里。
幻医师只是看着,在他失误时,用最简洁的语言指出关键,在他偶尔成功一次时,也不会流露出半分赞许。
唐七却沉浸在这种飞速的成长中。他能感觉到,一种全新的战斗方式,正在他手中慢慢成型。醉八仙不再仅仅是依靠身法的诡谲,更带上了一层心智的博弈。
这一夜,训练间隙。唐七坐在地上调息,幻医师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谷中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幻医师,”唐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的幻术如此高明,为何……会隐居在这断魂崖底?”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已久,此刻终于问了出来。
窗边的身影微微一顿。良久,就在唐七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清冷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凉意。
“外面的人,想要的太多。给的,又太少。”
她的回答依旧模糊,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唐七心中的某些迷雾。他想起她提到“酒是故人所赠,亦是枷锁”时的神情,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世隔绝的孤寂与疲惫。
她并非天生冷漠,或许,只是被伤得太深。
“是啊,”唐七低声应和,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名声,权势,功法……他们为了这些,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追杀。这江湖,确实没什么意思。”
幻医师转过身,昏暗中,她的目光落在唐七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你若恢复实力,重出江湖,待要如何?”
“报仇。”唐七回答得毫不犹豫,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一个都跑不了。”
“然后呢?”幻医师追问。
“然后?”唐七愣了一下,然后……他还没想过。杀光仇人之后呢?继续做那被人追捧又被人嫉恨的“酒神”?他似乎已经有些厌倦了。
“或许……找个地方,开个酒坊,酿一辈子酒?”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幻医师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极淡,如同冰雪初融时第一滴落下的水珠,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若能如此,倒也不错。”她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
唐七看着她被夜色勾勒出的、清瘦而孤直的背影,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训练,唐七更加拼命。他不再仅仅将幻术视为对敌的工具,更将其视为自身修行的一部分。他开始尝试在运转酒神诀时,同时维持“醉眼”的状态,去观察体内酒气的流转,去体悟那真实与虚幻在自身内部的交融。
这种尝试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对酒气的掌控力再次提升,甚至隐隐触摸到了酒神诀下一层境界的门槛——酒气化形。虽然距离真正化形还遥不可及,但那淡金色的酒气,明显变得更加凝实,运转起来如臂指使。
时机,渐渐成熟。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唐七结束调息,睁开双眼,眸中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精气神已然恢复到最佳状态。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空了的扁平石壶。壶身上,还残留着上次沾染的、石猿洞穴的尘土气息。
幻医师从里间走出,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是那个装着剩余两根定神针的木盒。
“此次,尽量不用。”她看着他,语气平静,“记住,你的‘醉眼’,你的步法,才是你最大的依仗。石猿灵智不高,幻象重复,找到规律,破之不难。”
唐七拿起木盒,郑重地放入怀中。“我明白。”
他没有多说,转身,再次走向那个幽深的藏酒窟。
通道依旧湿滑,黑暗依旧浓重。但这一次,唐七的心境截然不同。他没有收敛气息,反而将周身酒气缓缓散开,淡金色的光晕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醉眼”开启,视野中的一切都蒙上了那层熟悉的淡金色纱幕,能量流动清晰可见。
沉重的呼吸声和滴答的水声从前方的溶洞传来。
唐七脚步不停,径直走了进去。
溶洞内的景象与上次别无二致。石猿依旧趴伏在石潭边,只是它胸口处那被唐七撞出的裂纹已经愈合了大半,只留下一些浅白色的痕迹。感受到入侵者的气息,石猿猛地抬起头,赤红色的双眼瞬间锁定唐七,暴戾的气息轰然爆发!
“吼——!”
它认出了这个曾经伤到它、并偷走玉髓浆的小虫子!
没有任何试探,石猿直接人立而起,身上石粉光泽大盛,六个与本体一模一样的幻影瞬间出现,咆哮着从不同方向扑向唐七!声势比上一次更加骇人!
若是之前的唐七,此刻必然心神剧震,只能依靠定神针或者狼狈闪避。
但这一次,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醉眼”之下,那六个扑来的幻影,能量光晕扭曲不定,边界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般不真实。而石猿本体的能量光晕,虽然也因为愤怒而剧烈波动,却稳定而凝实,赤红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眼看攻击将至,唐七脚下忽然一滑,如同醉汉失足,身形向左侧歪去。就在他身形移动的瞬间,酒气微吐,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与他自身气息一模一样的残影!
六个幻影的扑击,有四个被那残影吸引,直接穿透而过,另外两个则随着唐七本体的移动而改变方向。
而石猿本体的拳头,则带着恶风,精准地砸向唐七移动后的位置!
就是现在!
唐七歪斜的身形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猛地顿住,旋即如同被风吹动的柳絮,贴着石猿粗壮的手臂向后飘飞!同时,他并指如剑,淡金色的酒气高度凝聚,如同最锋利的针,闪电般刺向石猿赤红双眼的中央——那是他“醉眼”观察下,石猿幻象领域的能量节点之一!
“噗!”
一声轻响,并非实体攻击,而是酒气与幻象能量的碰撞!
石猿发出一声带着惊怒的痛吼,它周身的石粉光泽剧烈闪烁,那六个幻影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啵啵啵地接连溃散!溶洞内的光线扭曲了一下,恢复了正常!
幻象,破了!
石猿又惊又怒,它无法理解这个弱小的虫子为何能看破它的幻象,还能攻击到它的领域核心!它狂性大发,不再依赖幻术,纯粹依靠蛮力,双拳如同狂风暴雨般砸向唐七!
失去了幻象的干扰,石猿的攻击虽然力量恐怖,但在唐七融合了幻术理念的醉八仙步法下,却显得笨拙而迟缓。
他不再硬拼,身形如同鬼魅,在石猿的拳风缝隙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伴随着极其短暂的光影扭曲或气息误导,让石猿的判断屡屡失准。硕大的拳头往往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砸在空处,或者轰在洞壁的钟乳石上,碎石纷飞。
唐七如同一个最高明的醉客,戏耍着暴怒的巨兽。他并不急于攻击,只是不断地闪避、干扰,消耗着石猿的体力与耐心。
石猿越来越焦躁,咆哮声震耳欲聋,攻击越发没有章法。
终于,在它一次全力扑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唐七眼中精光一闪!
醉八仙——吕洞宾醉酒提壶力千钧!
他原本飘忽后退的身形骤然定住,旋即如同蓄满了力的强弓,猛地向前撞去!全身的酒气瞬间压缩,凝聚于肩肘之处,不再是上次那般蛮撞,而是带着一股旋转的、穿透的劲力!
“嘭!”
一声闷响!
这一记肩撞,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石猿因扑击而空门大开的腋下脆弱之处!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石猿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被这凝聚了一点之力撞得横向飞起,重重地砸在旁边的石壁上,又滑落下来,溅起大片水花。它挣扎着想要爬起,但腋下的剧痛和内脏的震荡让它一时难以发力,只能徒劳地发出低沉的哀鸣。
唐七站在原地,微微喘息。额角有汗水滑落,但眼神明亮如星。
他没有下杀手。这石猿守护玉髓浆,乃是天性,并非死仇。
他不再看那失去战斗力的石猿,转身走到石潭边,用石壶舀起满满一壶乳白色的玉髓浆。这一次,他舀得从容不迫。
得手后,他对着那仍在哀鸣的石猿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它这“陪练”之功,随即转身,沿着通道,大步离去。
阳光再次洒满全身。
他走出藏酒窟,看到幻医师依旧站在木屋门口,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举起手中沉甸甸的石壶,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而自信的笑容。
这一次,他没有依靠定神针,没有侥幸,完全是凭借自身新的力量,正面击败了那头强大的异兽。
幻医师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唐七看到了。
他知道,这已是他这位清冷如冰的“师父”,所能给出的、最高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