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刺目,唐七扶着藏酒窟外湿润冰凉的岩壁,胸腔里如同拉着破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和溶洞深处的尘土味。他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神庭穴残留的冰寒刺痛与经脉过度催谷后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扁平的石壶,壶身温热,里面乳白色的玉髓浆晃动着,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磅礴的生机波动。
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木屋方向。那抹素白的身影依旧立在门口,隔着摇曳的草木和蒸腾的水汽,静静地望着他。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那身影在日光下,显得有些单薄,有些不真实。
唐七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肋下的暗伤,一阵龇牙咧嘴。他勉强举起手中的石壶,朝着那边晃了晃。
没有呼喊,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然后,他看到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转身,无声地回到了木屋内。
唐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一步一步,蹒跚着朝木屋走去。
推开虚掩的木门,药香混合着淡淡的、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幻医师正背对着他,在药柜前捣弄着什么,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东西放在桌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去后面溪水里清洗一下,你身上的血腥气太重。”
唐七依言将石壶轻轻放在木桌中央,那乳白色的浆液在粗陶壶壁的衬托下,更显温润。他没有立刻去清洗,而是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哑声问道:“幻医师,这玉髓浆,该如何使用?”
幻医师沉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她的目光先是扫过桌上那壶玉髓浆,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落在唐七身上,将他那副狼狈不堪、却眼神晶亮的模样收入眼底。
“内服三滴,以自身酒气化开,导引药力温养经脉。初次使用,过程会有些……剧烈。”她言简意赅地解释,顿了顿,补充道,“你的神魂有损,先用‘宁神花’稳住心神,再行服用。”
说着,她将手中刚刚捣好的一碗墨绿色、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泥递给他:“敷在额上神庭穴,可缓解冰魄寒息之痛。”
唐七接过药碗,那清凉的气息顺着鼻腔钻入,让他因定神针而刺痛的眉心顿时舒缓了不少。“多谢。”他低声道,这次的道谢,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
幻医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开始清洗捣药的石臼。她的侧脸在从窗户透进的日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唐七那番生死搏杀,于她而言,不过是每日采药捣药般寻常。
唐七看着她,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她像一口深井,看似清澈见底,实则幽深难测。他不再多言,拿着药碗和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默默走到屋后的小溪边。
冰凉的溪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污、汗水和尘土,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唐七却觉得无比畅快。他仔细将幻医师给的药泥均匀敷在额前神庭穴,那股清凉之意丝丝缕缕渗入,如同甘泉滋润着干涸裂开的土地,神魂的刺痛与虚弱感果然减轻了许多。
清洗完毕,换上衣衫,虽然身体依旧疲惫疼痛,但精神却振奋了不少。他回到木屋,幻医师已经不在屋内,想必是去了药圃。
桌上,那壶玉髓浆静静地放着。
唐七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拿起石壶,拔开用软木塞住的壶口。顿时,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生机气息弥漫开来,让他周身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
他依照幻医师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倾斜壶身,倒了三滴乳白色的浆液入口。
玉髓浆入口并无味道,如同清水。但下一刻,一股温和却磅礴无比的热流,轰然在他体内炸开!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炽热的岩浆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冲向那些干涸、受损、滞涩的经脉!
“呃啊——!”
饶是唐七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要将身体撑爆的剧烈能量冲击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那感觉,不像是在温养,更像是在用烧红的烙铁,强行熨烫着他经脉中每一处细微的裂痕与堵塞!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
他不敢怠慢,立刻盘膝坐下,强忍着撕裂般的痛苦,全力运转酒神诀。淡金色的酒气如同受到吸引的游鱼,主动迎向那乳白色的热流。两者接触的瞬间,并未排斥,反而奇异地开始交融。
酒气引导着玉髓浆那霸道而精纯的生机能量,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地修补着经脉壁上的裂纹,冲刷着淤积的杂质,拓宽着狭窄的通道。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唐七浑身剧烈颤抖,皮肤表面渗出一层灰黑色的、带着腥臭味的油汗,那是被逼出体外的杂质与旧伤淤血。他的脸色时而涨红如血,时而苍白如纸,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落月升,木屋内光线渐暗。
幻医师不知何时回来了,她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填满了小屋。她没有打扰唐七,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兽皮书籍,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偶尔掠过唐七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却又透着一股顽强毅力的脸庞。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那平静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一夜过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熹微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唐七脸上时,他周身那剧烈的能量波动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竟带着一丝淡淡的、如玉髓浆般的乳白色光泽,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他缓缓睁开眼。
刹那间,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电光,旋即内敛,恢复清明。但那双眼睛,比起昨日,明显更加深邃,更加有神。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下的淡金色光泽似乎浓郁了一丝,握紧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一股久违的、充盈的力量感,重新在体内流淌。
虽然距离巅峰状态还差得远,但经脉中那种滞涩、如同生锈管道般的感觉,已经大大减轻!酒气运转的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这玉髓浆,果然神效!
他心中狂喜,忍不住想要长啸一声,但看到窗边那静坐的身影,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幻医师合上手中的兽皮卷,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腕脉。
片刻后,她收回手,淡淡道:“经脉损伤已修复三成,淤塞打通近半。剩下的,需靠水磨功夫,以及……更多的玉髓浆。”
唐七闻言,脸上的喜色微微一僵。更多的玉髓浆?意味着还要再去面对那头恐怖的石猿?想起那逼真的幻象和磨盘大的拳头,他心有余悸。而且,定神针只剩两根了。
“石猿受伤,短期内会更加警惕狂暴。”幻医师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以你目前的实力,再次硬闯,胜算不足一成。”
唐七沉默下来。他清楚幻医师说的是实话。上一次能成功,运气、定神针、以及石猿的轻敌缺一不可。如今石猿有了防备,再想得手,难如登天。
难道刚刚看到的希望,又要就此断绝?
他不甘心!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幻医师。她既然提出需要更多玉髓浆,是否……有其他的办法?
幻医师没有看他,而是走到窗边,望着谷中弥漫的晨雾,声音飘忽地传来:“石猿倚仗的,无非是其蛮力与那粗浅的幻象领域。幻象源于其对钟乳石精气的操控,扰乱的是光影与气流,进而影响五感与心神。”
她顿了顿,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落在唐七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若你能看破虚妄,不为幻象所动,或者,以幻制幻,石猿便不足为惧。”
“看破虚妄?以幻制幻?”唐七眉头紧锁,“我的酒神诀,并无此等功效。定神针虽能短暂清醒,却代价太大,且只能用两次了。”
幻医师走近几步,离他只有一臂之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药香与清冽酒息的味道,更加清晰地传入唐七鼻中。
“若我教你呢?”她轻声问道,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唐七心湖,激起千层浪。
“教你……如何看破这世间虚妄,如何,以心为引,编织幻梦。”
唐七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教他幻术?这位神秘莫测的幻医师,终于要展露她真正的能力了吗?
“为……为什么?”他喉咙有些发干。
幻医师的目光越过他,似乎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玉髓浆,对我亦有用处。”她的回答依旧简洁,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交易,“你取来玉髓浆,分我三成。我教你幻术基础,助你下次成功。”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各取所需。
但唐七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眸子,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旧疾,她对酒异乎寻常的了解和收藏,她隐居于此的缘由……这一切,都像迷雾般笼罩着她。
然而,此刻的他,没有选择。想要快速恢复实力,想要报仇,想要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拥有自保之力,学习幻术,无疑是一条捷径。更何况,是由这位深不可测的幻神医亲自教导。
“好!”唐七不再犹豫,斩钉截铁道,“我答应你!”
幻医师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今日先稳固修为,适应经脉变化。明日清晨,溪边见。”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唐七,转身拿起药篓,如同往常一样,出门采药去了。
唐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明显壮大了几分的酒气,又想起她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幻术……
这断魂崖底的生活,似乎正朝着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向,疾驰而去。
接下来的半天,唐七依言稳固修为。他反复运转酒神诀,熟悉着拓宽后的经脉,引导着那变得更加凝练的淡金色酒气游走周天。效果显著,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酒气的掌控,比受伤前更加精细入微。
傍晚时分,幻医师归来。两人沉默地用过简单的晚饭——主要是唐七在吃,幻医师只喝了一小碗清粥。
夜幕降临,油灯再次点亮。
幻医师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整理药材,而是坐在唐七对面,隔着昏黄的灯火,看着他。
“幻之一道,源于心,发于神。”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世间万物,皆有其‘象’。肉眼所见,耳所闻,不过是最粗浅的‘象’。而幻术,便是扭曲、遮蔽、乃至重塑这‘象’的法门。”
“初学者,常借助外物,如药物、光线、声音,迷惑他人感官。此乃下乘。”
“中乘者,以自身精神力,直接影响他人心神,构建幻境。需强大的神魂与精准的操控。”
“而上乘幻术……”她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无需外物,不耗精神,心念一动,虚妄自成。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彼时,你之所见,便是真实;你认定之真实,亦可为虚幻。”
唐七听得心神震动。这上乘幻术,听起来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言出法随,颠倒乾坤!
“当然,那等境界,非一日之功,甚至……非人力可及。”幻医师语气平淡地打破了他的遐想,“我所能教你的,是如何凝练心神,增强感知,如何利用你自身的酒气特性,来辨识、干扰,乃至初步构建最简单的幻象。”
“利用酒气?”唐七捕捉到关键。
“不错。”幻医师颔首,“酒之一物,本就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它能放大情感,模糊界限,让人沉醉,亦能让人清醒。你的酒神诀,引酒气入体,你的神魂、你的感知,早已与酒息交融。这是你的劣势,易被迷幻;但若运用得当,亦是你的优势——你对那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状态,天生便有超乎常人的适应力。”
她伸出手指,在油灯的火焰上方轻轻一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跳跃的橘黄色火焰,在她的指尖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倏忽间分出了一朵小小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火焰分身,在空中静静燃烧。
唐七睁大了眼睛,他能感觉到,那朵分身火焰并无实质的热量,但它存在那里,光影、形态,都与真实的火焰别无二致!
“这是最基础的光影扭曲。”幻医师收回手指,那朵分身火焰晃动了一下,如同气泡般破灭,“用心去‘看’,用你的酒气去‘感知’,真实的火焰,其周围的光晕、空气的波动,与虚幻之物,是有细微差别的。”
她开始讲解如何凝神静气,如何将自身酒气如同触角般延伸出去,感知周围环境中最细微的能量流动与光影变化。如何利用酒气的“醉意”,去模糊自身的存在感,去干扰他人对距离、方位的判断。
她的讲解深入浅出,往往能直指核心。唐七听得如痴如醉,许多以往修炼酒神诀时模模糊糊的感应,此刻仿佛被擦去了迷雾,变得清晰起来。
他尝试着按照幻医师教导的方法,调动起一丝酒气,凝聚于双眼。
刹那间,他眼中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油灯火焰的跳动轨迹变得更加清晰,空气中微尘的漂浮仿佛变慢,他甚至能“看”到幻医师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水波般缓缓流动的透明力场。
那是什么?是她自身的防护?还是……她旧疾的体现?
唐七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收敛心神,继续练习。
时间在专注的学习中飞快流逝。直到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幻医师才停下讲解。
“今日便到此。”她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幻术修行,切忌急功近利。凝练心神,非一日之功。你回去后,勤加练习感知,尤其是对你那‘醉八仙’步法,结合幻术理念,或有新的体会。”
唐七恭敬应下。他知道,幻医师今日所授,虽只是基础,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回到自己简陋的床铺,唐七毫无睡意。他反复回味着幻医师的每一句话,尝试着以新的视角,去运转酒神诀,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夜色深沉,谷中万籁俱寂。
隔壁,幻医师的房间也早已熄了灯火。
唐七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流淌的酒气与脑海中盘旋的幻术知识渐渐交融。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石猿依旧强大,仇敌依旧在外虎视眈眈。
但此刻,他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与希望。
酒神之道,幻术之妙。
这崖底,不再是绝境,而是他蜕变的开始。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醉八仙融合幻术,当他以全新的姿态重临世间时,该是何等光景。
那些背叛与追杀,他终将,一一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