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那声音里,是谢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
他抱着怀中滚烫而瘫软的身体,第一次觉得,这个他恨了五年、折磨了五年的女人,竟是如此之轻。
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宫人们被这惊天动地的吼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去请人。
谢烬一脚踹开寝殿的门,将萧雪霁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的手,在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被那不正常的温度烫得缩了一下。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看着她唇角那抹刺目的血红。
那红色,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恨意呢?
报复的快感呢?
为什么,在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个被他锁在心底最深处,以为永世不会再念的名字。
霜华。
他的霜华。
五年前,边境的那个雪夜,也是这样冷。
他被污蔑通敌,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贼。
父亲和兄长们战死沙场,尸骨未寒。
他却要背负着这莫须有的罪名,被曾经最敬爱的君主追杀。
他带着最后的亲兵,且战且退,浑身是伤。
天寒地冻,大雪封山。
他在一处破庙里,发着高烧,意识已经模糊。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死在背叛和绝望里。
然后,她来了。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在漫天风雪中,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精灵。
“谢烬!”
她找到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的霜华,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扑过来,抱住他滚烫的身体。
“追兵马上就到了,我带你走!”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握住她的手,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暖她。
“别……别管我……他们是冲我来的……会连累你……”
她却只是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在他的脸上。
“我不管!”
她用她纤弱的肩膀,几乎是半拖半扛的,将他带到了一处冰封的湖边。
追兵的火把,已经像鬼火一样,在不远处的林子里闪现。
“跳下去。”
她指着那片黑漆漆的冰湖,声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
“只有躲在水里,才能避开他们的搜查。”
他愣住了。
这可是数九寒天,跳下去,凡胎肉体,如何能活?
“你疯了?”
“我没疯!”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眼中满是焦急。
“谢烬,你信我!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她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拉着他,纵身跳入了刺骨的冰湖之中。
冰水瞬间包裹了全身,那种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
他本就重伤高烧,被这冰水一激,几乎立刻就要失去意识。
模糊中,他感觉到她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按在一处被冰层覆盖的芦苇荡下。
水面上,是火把的光亮和杂乱的脚步声。
“给我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慕容羿的声音。
他当时未来的姐夫,大晏的皇帝。
谢烬的心,沉到了湖底。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而抱着他的那个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冷,僵硬。
她把大部分的芦苇都让给了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更深更冷的水里。
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上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上了岸。
而她自己,却在爬上岸的瞬间,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那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霜华!”
他挣扎着爬过去,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她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青紫。
“快走……”她看着他,气若游丝。
“往北……去北靖……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活下去……”
“那你呢?我要带你一起走!”
她却笑了,那笑容,比雪还要凄美。
“我是大晏的长公主…我走不了……”
“谢烬……忘了我……好好活着……”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在他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太医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跪在床前,手指颤抖地搭上了萧雪霁的手腕。
谢烬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那句“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是这个意思。
她当年救了他的命。
他却用这五年的时间,用最恶毒的语言,最残忍的方式,去恨她,去折磨她。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朝堂上逼她;
他在别宫里羞辱她;
他亲手摘下她珍藏了五年的定情玉簪,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用最疯狂的掠夺,逼得她心血耗尽,口吐鲜血。
“噗通”一声,谢烬双腿一软,竟是直直地跪在了床边。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脸,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样?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太医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回话。
“回……回王爷……殿下她……”
“她是忧思过重,心神郁结,导致旧疾复发,心脉受损……”
“旧疾?一派胡言!”谢烬猛地抬头,双目赤红。
“她这病根,是当年在冰湖里落下的!”
“是寒气入体,伤了心脉!你到底会不会治!治不好,本王要你的命!”
太医吓得魂不附体,他哪里知道什么冰湖。
长公主的心疾,宫里人人都知道,只说是天生的体弱,忧思过重所致。
可看摄政王这架势,分明是知道内情。
“王……王爷息怒!老臣……老臣这就开方子!这就开方子!”
太医手忙脚乱地写着药方,心里叫苦不迭。
这哪里是治病,这简直是玩命。
谢烬不再看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萧雪霁的脸上。
他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只手,依旧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