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难题
码头上灯火通明，漕运衙门在夜色与细雨中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出发事宜。
天刚破晓，漕运码头便被噼里啪啦的爆仗声唤醒，鞭炮声歇，号角呜呜响起，漕丁们齐声高呼：“放船啦！”
一艘艘半载的漕船缓缓驶离码头，如同一条条游动的长蛇，向着北方蜿蜒前行。
两千条漕船同时启航，场面极为壮观，前队已驶出天妃闸，后队却还在码头尚未解缆。
直至夜幕降临，所有漕船才全部出发。
赵孔昭望着空荡荡的码头，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起来。
此前，他满心只想着尽快让船队出发，不顾一切，如今船队已然出发，他才开始担忧起从此处到沛县的六百里水程。
这段时间，他在这段运河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深知顾寰的顾虑很有道理，之前河水旁出，致使运河严重淤塞，按照正常流程，本应趁机挑浚清淤，让河道达到行船条件，再恢复供水，重启漕运。
他此番跳过清淤环节，直接恢复供水，实则是冒险之举，要知道，若船行途中淤住，难道全靠人力拉出六百里，那不就成了陆上行舟的荒诞场景？
赵孔昭仰天长叹，心忖自己实在太难，很快，他的担忧变为现实。
三日后，有消息传来，船队刚过泗阳县境便搁浅了，大量坐沉的漕船将河道堵得严严实实，队伍被迫停下。
怕什么来什么，赵孔昭赶忙与漕运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一起，冒着恼人的春雨，赶赴八十里外的泗阳县。
淮安知府也被赵孔昭派人叫上，淮安府隶属南直隶，却不受应天巡抚管辖，而是由漕运总督兼任凤阳巡抚管辖，所以，淮安知府是赵孔昭的直接下属，自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船队三天才行进八十里，此行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一个时辰后，赵总督与平江伯追上船队尾部，两千条漕船在运河上两两并行，首尾相距至少四十里。
眼前堵船的景象颇为壮观，平江伯派人去询问漕丁后，得知他们已在此被困了一天一夜。
“他妈的！”陈王谟满心郁闷，狠狠啐了一口，“照这龟速，这点漕粮还不够船上的人吃呢，还不如直接开空船过去，到山东买粮再运往京城！”
赵孔昭听到这话，转头深深看了陈王谟一眼。
虽说陈王谟有伯爵的头衔，可在这大明重文轻武的环境下，他心里还是有些怵赵孔昭，顿时讪讪地说道：“我就是开个玩笑。”
“怎么不早说，马后炮。”赵孔昭叹了口气，随后策马继续前行。
陈王谟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总督大人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嘿嘿。”平江伯暗自笑了笑，赶忙拍马跟了上去。
二人又接着前行了四十余里，过了午时才抵达漕船坐沉的地方，此处是一片宽阔的浅滩，河心还有个面积不小的沙洲，当地人管它叫马棚岛。
马棚岛周边水流较为迟缓，泥沙极易在此淤积，每年到了枯水季节，漕运衙门都会组织人力前来挑浚河道、清除淤泥。
当时不过四月份，赵孔昭觉得情况应该还算乐观，不至于出现太大问题。
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此前运河断水，大量泥沙沉积于此，不仅让去年花费诸多精力所取得的成效化为乌有，而且此次淤塞的状况比之前更为严重。
泗洪和宿迁两地的知县早已带着民夫来到现场，正指挥着拉纤的事宜。
当听闻漕督和府尊到来，两位浑身沾满泥水的县太爷赶忙上前恭敬迎接。
“如今具体情况如何？”赵孔昭翻身下马，看到新换的官靴又陷在黄泥汤里，不禁皱起眉头，用家乡话骂了句：“干哕！”
“回部堂，这一带河面宽阔，给拉纤工作带来了很大困难。”泗洪知县连忙回应道。
“我们两县正在积极商议，争取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宿迁知县也接着说道。
赵孔昭心里明白，所谓的“积极商议”，其实就是在互相扯皮、推诿责任，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不干正经事的！”随后在亲兵的搀扶下，怒气冲冲地走上河堤。
船困河中
行至堤上，众人皆被眼前景象惊住，河面宽得超乎想象，那船就那么孤零零地搁在河中央，岸上的民夫们使出浑身解数，绳子勒得手掌通红，却也丝毫无法拖动船只分毫。
纤夫们腰系粗绳，一步步下到河水里，本想着凭借人力将船拉回正途，可脚下淤泥松软，仿若陷阱，刚迈出一步，脚就深陷其中，拔都拔不出来，更别提发力拉船了。
赵孔昭紧皱眉头，满脸疑惑地问道：“这河面虽宽，可后边的漕船为何不从边上绕过去呢？”宿迁知县闻言，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手指向旁边同样搁浅的几艘漕船，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边水最深，沿岸处水浅得很，根本过不去，您瞧那几艘，就是不信这水情，硬要强行通过，结果全都沉底了。”
赵孔昭听后，沿着河岸来回踱步，眉头拧成麻花，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对策，半晌，他停下脚步，神色郁闷地下达命令：“卸船！把船上的东西统统清空，船轻了，自然就能开过去，等开到对岸再重新装上！”
“是！”两位知县如蒙大赦，赶忙领命，其实，这么直白的办法他们早前并非没想到，只是这其中困难重重，漕船之上满载粮食，关乎朝廷漕运大事，哪是他们能擅自做主卸货的？此前，他们没少跟押船的军官商量，好话赖话都说尽，可军官态度坚决，丝毫不肯松口。
此地偏僻，往前往后瞧，连个村落都看不见，更别提像样的码头了，没有码头，粮食往哪儿搁？总不能堆在这泥泞的河岸上吧？况且天上还淅淅沥沥下着雨，这粮食要是就这么暴露在外，不出半天，肯定全被淋得透湿，到时候损失可就大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但如今赵孔昭发话，他们只需奉命行事，难题自有人去破解，只盼着这卸船之策能顺顺利利，别再生些幺蛾子才好。
抵达北京后，无需再将物资送往太仓，直接送往酒场用于酿酒即可。
漕督一声令下，军官们没了顾虑，自然乖乖遵从。
县里先派来小船，把搁浅的五六条漕船上的粮食，一袋袋卸下，再一趟趟运到河边临时搭建的芦棚中。
别小瞧漕船只是半载，一条船也有将近三百麻袋的漕米。小船最多装五六袋，多了就容易搁浅。
如此一来，搬运效率极低，一直到半夜，才把这些漕船上的粮食搬空，空载的漕船自动从淤泥中浮起，被民夫们拉过这段棘手的河面。
河面空出来后，后面的漕船却不敢跟进，否则也会搁浅，而且它们数量多达两千条，如果像那六条漕船一样卸了再装，估计到京城时都入冬了。
赵孔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令道：“连夜准备，明早开始清淤。”
人工河很容易出现淤塞的情况，漕运衙门设立已有一百五六十年，这期间没有哪一年不需要进行清淤工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实践，自然积累了丰富的清淤手段，即便在桃汛、伏汛、秋汛发水的时候，也能够顺利开展清淤作业。
“这……”宿迁知县和泗洪知县的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怎么？”赵孔昭眉头紧皱，一脸烦躁地问道：“你们是不想干吗？”
“部堂的谕令，下官怎么敢不遵从呢？”两位县太爷赶忙请罪，接着解释道：“实在是因为河道总理今天亲自过来了，命令我们从明日起，到黄河河堤上值守防汛。”
“是啊，部堂。翁中丞说今年的麦黄水，势头比往年厉害得多，新修补的堤坝还得继续加固，需要日夜派人值守……”泗洪知县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十里开外的地方，在夜色中，那里有一处看起来像是高高城墙的地方，闪烁着点点灯光，那其实不是什么城墙，而是黄河大堤，那些火光是巡堤民壮手中灯笼发出的，黄河与运河在淮安境内呈平行态势流过，两者相隔不足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