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祖父去世后,回到那座位于山城老区的独栋小楼整理遗物时,注意到那座钟的。
小楼有些年头了,墙面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退休历史教师,一生未婚,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收集各种老物件上。整栋房子就像一座微型的、落满灰尘的博物馆。
那座钟静静地立在二楼书房通往阁楼的楼梯拐角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它很高大,几乎齐腰,外壳是深褐色的柚木,雕刻着繁复的葡萄藤与天使图案,只是边角处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浅色的木胎。钟面是泛黄的珐琅质,罗马数字的刻度,黑色的铁制指针纤细而优雅,静静地停在某个早已过去的时间。最奇特的是钟摆,它不是常见的金属圆片,而是一个雕刻成天使沉睡模样的小小铜像,悬在玻璃罩子后面,纹丝不动。
我用手拂去玻璃罩上的积尘,天使的脸庞在昏光下显得异常安详,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我尝试着找到上发条的钥匙孔,却发现它被一块凝固的、暗红色的火漆死死封住,仿佛祖父刻意阻止任何人再次启动它。
“别碰那钟,小默。”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是邻居张爷爷,他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鸟笼,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他和我祖父是几十年的老友。
“张爷爷,这钟……有什么特别吗?” 我直起身,好奇地问。
张爷爷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座钟,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混合了恐惧、怜悯和某种深沉的无奈。他摇摇头,声音压得很低:“你爷爷没跟你说过?这‘安魂钟’,邪性得很。它……它不该再响了。”
“安魂钟?”
“嗯,” 张爷爷走近几步,鸟笼里的画眉不安地跳动着,“老早以前,是从一个废弃的教堂里流出来的东西。据说……它能安抚亡灵,也能……唤来不该来的东西。你爷爷年轻时不信邪,非要弄回来研究,后来……” 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反正,他临死前特意嘱咐我,千万看住,别让你动它。说一旦响了,就得……见血。”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见血?这说法太瘆人了。我看着那座被封死的古老座钟,它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兽,散发着陈腐而危险的气息。
“都什么年代了,张爷爷,这些迷信……” 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压抑的气氛。
“迷信?” 张爷爷猛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你爷爷当初也这么说!可他后来呢?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整天对着这钟自言自语……小默,听你张爷爷一句,有些老规矩,能传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千万别手贱!”
他说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不祥,提着鸟笼,步履蹒跚地匆匆离开了。
我独自站在昏暗的楼梯拐角,看着那座“安魂钟”。张爷爷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但与此同时,一种混合着叛逆和考古癖的好奇心,也开始悄然滋生。一个被封存的钟,一个关于“见血”的警告,祖父晚年反常的行为……这一切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于整理其他遗物,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座钟。它像一个沉默的谜题,矗立在阴影里,挑战着我的理智和胆量。
变故发生在周末的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山城,狂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窗户,仿佛要将这栋老楼撕碎。我被雷声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便起身去书房想找本书看。
经过楼梯拐角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那一刹那——
我清晰地看到,那座“安魂钟”玻璃罩后面,那个沉睡天使形状的钟摆,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人沉睡中无意识的翻身。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是闪电造成的视觉错觉?还是风太大,引起了楼板的震动?
我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钟摆。雷声滚滚而过,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黑暗中,我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我似乎听到,从那座钟的内部,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生锈齿轮艰难转动的……“咔哒”声。
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逃离,双腿却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座钟,那座被火漆死死封住、早已停摆多年的古老座钟,内部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仿佛积攒了数百年尘埃的机械摩擦声!紧接着,钟面上那根纤细的黑色分针,猛地跳动了一格!
它指向了“XI”和“XII”之间的位置。
子时。深夜十一点半。
不!不可能!我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这钟是坏的!它被封死了!怎么可能自己走动?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卧室,反锁了门,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那沉闷的机械声和分针跳动的画面,如同噩梦般在我脑海中反复播放。
那一夜,我是在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度过的。窗外的风雨声似乎都变成了那古老座钟蓄势待发的倒计时。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驱散了些许阴霾。我战战兢兢地再次走到楼梯拐角。那座“安魂钟”静静地立在那里,指针依旧停在昨晚跳到的位置,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是。
我找到了社区的一位老修表匠,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这种古老座钟自我启动的可能性。老修表匠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慢悠悠地说:“理论上,温度湿度剧烈变化,或者强烈震动,有可能让老旧的发条机构产生一点点位移,但要让停摆几十年、还被封死的钟自己走起来……除非是闹鬼喽。” 他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决定听从张爷爷的警告,尽快处理掉这栋老宅和里面所有东西,包括那座邪门的钟。
然而,就在我联系中介,准备签订委托协议的那个下午,当我最后一次清点物品,路过二楼楼梯拐角时,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那座钟。
钟面上,那根静止的时针,不知何时,也悄然移动了,与分针一起,精准地重合在了罗马数字“XII”上!
正午十二点?不!不对!我猛地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分明是傍晚!这钟显示的时间,完全是错的!它指向的是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时刻!
一股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缠上了我的心脏。我想起张爷爷的话——“一旦响了,就得见血”。它不仅在走,而且……它在酝酿着鸣响!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想要用锤子砸碎那玻璃罩,阻止可能发生的一切!
就在我举起锤子的瞬间——
“铛——!”
一声洪亮、悠长、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钟鸣,猛地从座钟内部炸响!
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席卷了整个小楼!墙壁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窗户玻璃发出嗡嗡的共鸣!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这声钟鸣狠狠撞击了一下,一阵心悸!
“铛——!”
第二声接踵而至!声音比第一声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和……无法形容的悲凉。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铁锈和旧木头混合的奇异气味。
我僵在原地,高举的锤子无力地垂下。完了……它还是响了……
“铛——!!”
第三声!这一次,钟声里仿佛夹杂了无数细碎的、如同低语哭泣的杂音!书房里的温度骤然降低,光线也莫名地暗淡了几分!我清晰地看到,那座钟玻璃罩后面,那个天使钟摆的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天使沉睡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铛——!!!”
第四声!如同丧钟敲响!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呼吸变得困难。墙上的祖父照片,镜框似乎微微倾斜了。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
“铛——!!!!!”
第五声!钟声变得尖锐,充满了不祥的戾气!楼梯拐角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如同墨汁般缓缓蠕动、扩散!我甚至能听到从阁楼方向,传来细微的、像是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嗒……嗒……”声!
极致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我想逃跑,却发现下楼的楼梯口不知何时,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那里仿佛变成了一道深渊,通往未知的恐怖!
“铛——!!!!!!!”
第六声!钟声达到了顶点,震耳欲聋!整个小楼都在随之颤抖!那座“安魂钟”的柚木外壳上,那些雕刻的葡萄藤图案,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变得枯槁灰败!玻璃罩内部,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水汽,仿佛里面正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钟声的余韵在空气中震颤,久久不散。
然后,一切陷入了死寂。
粘稠的空气恢复了流动,楼梯口的黑暗悄然退去,那被窥视的感觉也消失了。小楼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它……响完了?六声?不是通常的报时次数……这意味着什么?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那座钟。钟摆恢复了静止,指针依然停留在那个错误的“XII”上。玻璃罩上的水汽正在缓缓消散。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改变了。
我连行李都顾不上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栋小楼,再也不敢回头。
我在酒店住了整整一周,才鼓起勇气,在白天约了中介和几位朋友一同回去处理后续事宜。小楼里一切如常,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飞舞的尘糜。那座“安魂钟”依旧立在楼梯拐角,沉默,死寂,仿佛那夜的钟鸣和异象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我将它以极低的价格,连同老宅一起卖给了一个不信邪的外地商人。办理交割手续时,我最后一次看了它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那个沉睡天使钟摆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多年以后,我偶然在一个冷门的古董论坛上,看到有人发帖询问一种古老的教堂座钟,描述的特征与祖父那座“安魂钟”几乎一模一样。发帖人说,他在某个偏僻的古董店仓库深处发现了它,被它的工艺吸引,买回了家。
在帖子最后,他用带着点炫耀又有些困惑的语气写道:
“这钟真是神奇,买回来一直没动过,昨晚半夜居然自己响了起来……可惜只响了六下就停了。更奇怪的是,今天早上我发现,钟面玻璃里面,好像多了点……红色的痕迹,怎么也擦不掉。”
看到这里,我默默地关掉了网页。
窗外,夜色深沉。
我知道,那夜的钟声,并非终结。
它只是一次……呼唤。
而那不该存在的鸣响,终将在另一个地方,再次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