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伶
书名:暗语民间杂谈 作者:清水峰 本章字数:2788字 发布时间:2025-11-01

我们“清音班”是靠着一口箱子、一盏油灯、几张牛皮走江湖的皮影戏班子。班主是我师父,一个寡言少语、指关节粗大的老人,大家都叫他“崔老杆”。班子里最压箱底的宝贝,不是那些常见的孙悟空、关云长,而是一套独一份的、名为《白狐泪》的苦情戏影人。

这套影人被崔师父单独收在一个紫檀木扁匣里,用上好的杭绸衬着,从不轻易示人。只有遇到真正懂行的东家,或是逢年过节祭戏神时,他才会小心翼翼地请出来,焚香净手,默默祷祝。

那白狐的影人,与其他影人截然不同。牛皮鞣制得极薄,透光性极佳,雕刻更是精妙到毫巅,狐眼处用了不知名的淡蓝色颜料点染,即便在平常光线下,也仿佛含着盈盈水光,哀婉动人。然而,这精美的影人身上,却布满了细微的、无法修复的划痕,尤其是脖颈处,有一道极其狰狞的裂口,被师父用近乎透明的鱼胶仔细粘合过,却依旧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触目惊心。

“栓子,”崔师父每次擦拭这影人时,总会用他那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嗓子告诫我,“这《白狐泪》,唱的是情,动的是魂。这套影人,有灵性,也沾了煞气。非大悲大喜的场子,绝不能用。记住了,锣鼓一响,影子上了幕布,那就不光是牛皮了。戏不完,灯不熄,尤其是……千万别让影人的‘脸’,对着幕布之外!”

我那时年轻,跟着班子四处漂泊,只觉得这套影人确实比别人家的更活灵活现,对师父那些神叨叨的规矩,心里并不十分信服。师兄们私下也嘀咕,说师父是老糊涂了,把几片破牛皮当祖宗供着。

那年腊月,我们被请到一个深山里的大户人家唱堂会,贺他家老太太七十大寿。东家姓胡,宅子建在山坳里,高墙深院,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沉闷。寿宴摆了三日,最后一天晚上,胡老爷点名要听全本的《白狐泪》。

戏台就搭在胡家祠堂前的院子里,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幕布被吹得剧烈晃动。台下的胡家老少穿着厚厚的棉袍,围坐在火盆边,表情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开戏前,崔师父的脸色就异常凝重。他反复检查那紫檀木匣,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师父,要不……换个戏吧?”我见他神色不对,小声提议,“风太大,影人怕是不好操控。”

崔师父沉默地摇了摇头,昏黄的眼珠里映着油灯的光,深不见底。“东家点了,就得唱。这是规矩。”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只是……今晚这风,这宅子……唉,栓子,打起精神,盯紧点,尤其是那白狐,千万别出纰漏。”

锣鼓家伙在寒风中敲响,声音传出去老远,又被山壁撞回来,带着空洞的回音。崔师父坐在幕布后的条凳上,点亮了那盏特制的、灯焰格外明亮的油灯。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指捻起那片纤薄的白狐影人,贴上了温热的幕布。

戏,开始了。

起初,一切正常。白狐在幕布上轻盈跳跃,躲避猎人的追捕,与书生相遇,眉眼低垂,身段婉转,将那初遇情愫的羞涩与欢喜,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赞叹。

然而,当戏文进行到白狐为救书生,不惜耗尽修为,现出原形,却被书生惊恐抛弃的段落时,异变发生了!

幕布上的白狐影人,动作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它不再完全遵循崔师父手中操纵杆的指引,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哀鸣,都带着一股自身迸发出的、强烈的悲愤与绝望!那淡蓝色的狐眼,在油灯的映照下,竟仿佛真的流淌出泪水,在幕布上留下湿漉漉的、转瞬即逝的痕迹!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伴随着白狐如泣如诉的唱腔(由幕后的师父配音),我清晰地听到,另一个极其细微、冰冷、充满无尽怨毒的啜泣声,直接从那片牛皮影人上散发出来,钻进我的耳朵!

“师父……”我声音发颤,想去碰碰师父的手臂。

崔师父却猛地一挥手,示意我闭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眼神死死盯住幕布上的白狐,操控影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用尽全力,与某种无形的力量争夺着对那影人的控制权!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猛地灌进院子,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忽明忽灭!幕布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剧烈地鼓荡起来!

就在这光影扭曲、明灭不定的瞬间——

我眼睁睁地看着,幕布上那白狐的影子上,那道狰狞的裂口,竟然自己蠕动、扩张开来!像一张真正咧开的、充满怨恨的嘴!而它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不再看向戏中的“书生”,而是……猛地转向了幕布之外!直勾勾地,“盯”住了台下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团花锦缎袄的胡老太太!

“嗬……”胡老太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手里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崔师父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胸口,闷哼一声,操控杆脱手而出!

那失去了控制的“白狐”影人,并没有掉落,而是……自己贴在了幕布上!它开始疯狂地舞动,做出种种不属于戏文的、扭曲而痛苦的姿态,仿佛正在经历着烈火焚身般的煎熬!那怨毒的啜泣声变成了尖锐的、不成调的嘶鸣,混合着风声,如同鬼哭!

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女眷尖叫,孩子啼哭。

“孽障!回来!”崔师父目眦欲裂,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挣扎着想要重新控制住影人。

然而,为时已晚。

那“白狐”的影子,在幕布上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它抬起一只“前爪”,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直直地指向了台下的胡老太太!

然后,影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从幕布上脱落,掉落在尘土里。

油灯,“噗”地一声,熄灭了。

后台一片死寂。前台一片混乱。

崔师父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临时住处,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匣子……胡家……债……”便昏死过去。

那晚,胡家老太太受了惊吓,一病不起。而关于这套《白狐泪》影人的来历,也随着几位胡家老人的只言片语,逐渐拼凑出来。

几十年前,胡家太老爷还是个穷书生时,曾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女子相恋。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且身家丰厚,助书生考取功名,重建家业。然而,书生飞黄腾达后,却另娶了高门小姐。白衣女子心碎离去,不久,有人在山中发现一具被野兽啃噬的白狐尸体,脖颈处有致命的撕裂伤。而那书生,也就是如今的胡老太爷,在女子离去后,便迷上了皮影戏,尤其爱看《白狐泪》,并重金请人雕刻了这套独一无二的影人……

我们连夜收拾行装,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山坳。崔师父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他反复念叨着:“影子……活了……债……还没完……”

那套装着《白狐泪》影人的紫檀木匣,被我深深埋在了荒无人烟的山脚下。

我以为这样就能终结一切。

直到很多年后,我路过一个陌生的城镇,在茶馆歇脚时,偶然听到邻桌几个老人闲聊,说起本地一件奇闻。镇上一个暴发户,偶然收了一套老皮影,甚是喜爱,常在家中幕布上把玩。尤其是一个白狐影人,据说栩栩如生。然而,每当他独自操控那白狐时,总感觉那影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夜里还会听到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前不久,那暴发户竟莫名其妙地失足坠楼,摔断了脖子……

我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巧合。

那浸透了血与泪的牛皮影子,从未真正安息。

它还在人间飘荡,寻找着下一个……负心之人。

在每一个有光的地方,等待着,幕布拉开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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