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城郊那家名为“拾光”的旧货仓库最深处,发现那架钢琴的。
仓库巨大而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旧木头和铁锈混合的复杂气味。高高的天窗投下几束昏黄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无声飞舞。它静立在角落,被覆盖在一块落满灰尘的厚重绒布下,只露出底部雕花的木质踏板和三条略显纤细的琴腿。
不知为何,走过它身边时,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块绒布的一角,用力一拉。
“哗啦——” 灰尘如同被惊扰的微型瀑布,轰然泻落,在光柱中疯狂舞动。我捂住口鼻,连连后退几步,待尘埃稍定,才看清它的全貌。
那是一架立式钢琴,比我常见的要小巧一些。琴身是深胡桃木色,色泽沉郁,边角处有细微的磕碰痕迹,像老人脸上淡淡的老年斑。琴盖紧闭,锁孔有些锈蚀。最奇特的是它的品牌标识,不是任何我熟知的名字,而是一行优雅却陌生的花体字——“Aeolian”(埃奥利安),下面还有一行小字:“Model 108 - 1915”。
一九一五。它已经超过一百岁了。
仓库管理员,一个穿着工装裤、嘴里叼着烟斗的秃顶老头,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下琴盖上的灰尘,露出底下温润的木纹,啧啧两声:“老家伙了,搁这儿有些年头了。音肯定不准了,好几个键按下去都起不来。你要想要,给这个数就行。”他比划了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它……有故事吗?”我抚摸着冰凉光滑的琴盖,忍不住问。作为一名业余的钢琴爱好者,同时也是个自由撰稿人,我对这种充满时光感的旧物总是缺乏抵抗力。
老头耸耸肩,吐出一个烟圈:“谁知道呢?收来的老东西,原主人都找不着喽。不过……”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瞥了钢琴一眼,语气有些含糊,“以前有个老调律师来看过,摆弄了半天,说这琴……声音有点‘不干净’,劝我最好别卖,当个摆设还行。”
“不干净?”我心里微微一紧。
“嗨,就是音色怪呗!老木头老弦了,能好到哪儿去?”老头似乎不想多谈,摆摆手,“你要就拉走,不要我就给它盖回去了。”
最终,对“一九一五年”这个数字的着迷,以及对一个潜在写作素材的渴望,压倒了我心头那一丝微弱的不安。我付了钱,雇了车,将这架沉重的老钢琴搬回了我的公寓。
我的公寓不大,朝北,采光一般。当钢琴被安置在客厅靠窗的位置时,整个空间似乎都因为它沉静而古老的存在,而变得有些不同。我仔细地擦拭了它表面的灰尘,胡桃木焕发出幽暗的光泽。我试着按下几个琴键,果然,好几个键反应迟钝,发出的声音干涩、走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沙哑,仿佛一个沉睡太久的人,发出的梦呓。
那天晚上,我熬夜整理采访录音。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些疲倦,正准备关电脑休息时——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毫无预兆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就在这间公寓里。弹奏的技巧似乎很生疏,音符磕磕绊绊,调子也古怪得很,完全不成旋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重复。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漏跳了一拍。客厅里没有开灯,那架“埃奥利安”静静地立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是邻居吗?可现在是凌晨两点,而且这老楼的隔音并没有这么差。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琴声还在继续,时断时续,像一个笨拙的孩子,在黑暗中固执地摸索着琴键。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我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门口,按亮了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钢琴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琴盖紧闭,上面映着我自己有些苍白的脸。琴声,也在我开灯的瞬间,戛然而止。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细密的雨声。
是幻听吗?还是工作太累产生的错觉?我走到钢琴前,犹豫了一下,伸手掀开了琴盖。黑白琴键整齐地排列着,在灯光下泛着象牙和乌木特有的温润光泽。我试探着按下了几个之前失灵的琴键,它们依旧反应迟钝,发出的声音干瘪难听。
我松了口气,一定是幻听。或许就是窗外某种类似钢琴声的噪音,加上我的心理作用。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只要到了深夜,万籁俱寂之时,那断断续续、悲伤而古怪的琴声,总会准时响起。它不再微弱,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弹奏者正在逐渐熟悉这架钢琴,又或者……正在逐渐靠近。
我开始失眠,神经变得异常敏感。白天,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架钢琴。它在阳光下显得古朴而优雅,但我却觉得那深色的木纹里,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我。我查阅了关于“埃奥利安”钢琴的资料,得知这是一个美国品牌,早已停产。Model 108 是其早期家用型号,产量不大。关于“声音不干净”的说法,我在一些老旧论坛上也找到只言片语的提及,有人含糊地说这类老琴容易“留住”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无人说明。
恐惧和好奇心像两条毒蛇,交织着啃噬我的心。我既害怕那深夜的琴声,又疯狂地想知道,这架钢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一天下午,我请来了一位相熟的钢琴调律师老周。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经手过无数老钢琴。当他看到这架“埃奥利安”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好东西啊!这品相,这工艺,现在可不多见了!”他戴上手套,熟练地打开琴盖,检查内部的机芯和弦槌。
“老周,你……你听听这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试探着问,没敢提深夜琴声的事。
老周一边用工具小心地调整着琴弦的张力,一边随口答道:“老琴嘛,声音都这样,有点‘性格’。不过这架……”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了一下刚刚调准的一个音,眉头微微皱起,“……是有点特别。泛音……有点过于丰富了,好像……不止一根弦在振动似的。”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嘀咕,“可能是共鸣板老化的原因吧。”
调律持续了整个下午。老周离开后,我试着弹奏了一段简单的曲子。音准确实好了很多,但那种奇怪的“丰富”的泛音依然存在,让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一层模糊的回声,听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
那天晚上,我几乎是以一种就义般的心情,等待着深夜的降临。
果然,当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时,钢琴声再次响起了!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了!
琴声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变得流畅、连贯,甚至……充满了技巧!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极其优美,却又浸透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与绝望,音符如同冰冷的雨滴,一串串地敲击在我的心脏上。弹奏者的感情是如此充沛,如此真实,仿佛将所有的生命与痛苦都倾注在了这架钢琴上!
我浑身冰冷,僵在卧室的床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止。这绝不是幻听!这琴声,就真真切切地来自我的客厅!
鬼使神差地,我鼓起毕生的勇气,悄悄地爬下床,没有开灯,赤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到卧室门边,将眼睛贴近门缝。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黑暗中投下几道模糊、扭曲的光带。
就在那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我看到——
一个模糊的、穿着旧式长裙的女子身影,正坐在钢琴前!
她的身体几乎是半透明的,仿佛由烟雾构成,随着琴声的起伏微微摇曳。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无比娴熟、却又无比哀伤地起伏跳跃着!那悲怆而优美的旋律,正是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摆动,偶尔会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啜泣,混杂在琴声之中。
极致的恐惧让我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逃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
就在这时,那女子的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她……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窥视!
琴声没有停,但她那模糊的、没有具体五官的脸,似乎……缓缓地、朝着卧室门的方向,转了过来!
刹那间,我感觉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视线,穿透了薄薄的门板,牢牢地锁定了我!
“!”
我再也无法承受,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客厅的琴声,戛然而止!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边,疯狂地拍亮了客厅的灯光!
刺眼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钢琴前,空空如也。
只有那架胡桃木的“埃奥利安”,静静地立在那里,琴盖敞开着,黑白琴键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仿佛刚才那哀婉的旋律和那烟雾般的身影,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病中,我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总是看到一个穿着民国时期学生装的年轻男子,和一个穿着旧式长裙、面容清秀却愁绪万千的女子,他们在这架钢琴旁,时而欢笑,时而低语,时而……激烈地争吵。最后的一幕,总是那女子泪流满面,疯狂地弹奏着钢琴,然后一切陷入黑暗,只剩下无尽的、悲伤的琴声……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处理掉这架钢琴。我联系了博物馆、音乐学院,甚至想把它捐给教堂。但奇怪的是,每当有人来看琴,它都表现得如同一架最普通不过的旧钢琴,甚至有几个键再次变得迟钝,声音也恢复了我刚买来时那干涩难听的状态。没有人愿意接收一架“状态不佳”的老琴。
最终,一位专收老物件的商人,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几乎是象征性地,将它拉走了。我看着卡车载着它消失在街角,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首在深夜响起的、哀伤而绝望的曲子,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无法忘怀。
直到几个月后,我偶然在一个极其冷门的、关于本地民国历史的博客上,看到了一篇泛黄日记的扫描件。日记的主人,是一位生活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年轻小姐。在最后一页,她用娟秀却颤抖的笔迹写道:
“……他说逢场作戏,我却当了真。心已碎,情已断,唯余这架他赠我的‘埃奥利安’,见证着我的痴与傻。自此以后,唯有琴声为伴,直至生命尽头……”
博客的注释提到,这位小姐在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旧址就在我公寓附近),因情伤投河自尽,时间正是一九二五年的一个雨夜。
合上电脑,我久久无言。窗外,夜色渐深。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仿佛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钢琴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哀婉,悠长,诉说着一个世纪也未能化解的……
痴与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