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钟楼之顶空旷而寂寥。
苏绾一步步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边缘锋利、沾着早已干涸血迹的黑板擦碎片,这是她与那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实物联系。
昨夜那震撼全国的九分钟“诗词天象”,此刻正以亿万次的点击量在全网病毒式传播,标题五花八门——《我看见了李白!
》、《长安幻境,一场来自千年的告白》。
可对苏绾而言,那些瑰丽的幻象,都不及李砚消散前最后投来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了熟悉的顽劣与深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剔透的温柔,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却已记不清名字的故人。
她走到钟楼顶端的平台中央,那盏曾燃尽了李砚一切的青铜诗灯,只剩下一地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灰烬。
风一吹,便扬起细碎的尘埃,仿佛在诉说着昨夜的决绝。
苏绾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过那片残骸。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刺骨的冰凉。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掌心紧握的黑板擦碎片,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热的温烫!
她猛地一惊,摊开手掌。
那块粗糙的碎片背面,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竟缓缓浮现出一行细如蚊足、却又深深刻入骨髓的字迹。
仿佛是昨夜最后的执念,穿越了生死的界限,在此刻显影。
“绾,若你读到这行字,说明我还记得爱。”
短短一句话,瞬间击溃了她用三天三夜筑起的所有坚强。
她怔住了,视线模糊,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滑落,滴在那行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人没了,记忆没了,连名字都舍弃了……可那份爱,竟成了比诗魂更顽固的东西,留下了最后一道印记。
就在此刻,一阵清亮稚嫩的齐声朗诵,乘着清晨的薄雾,从远处的小学方向悠悠传来,穿透了城市的喧嚣。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苏绾猛然抬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不是录音,不是广播,而是无数孩子站在操场上,迎着朝阳,自发而充满力量的早读声!
他没有死。
他只是化作了风,化作了光,化作了此刻每一个孩子口中,那奔流不息的诗行。
诗,已落地生根。
同一时间,城南的印刷厂角落,油墨的气味刺鼻而厚重。
老章蹲在地上,正亲手将最后一版《墨衣黑幕全录》装订成册。
封面是纯粹的黑,只用烫金印着四个字——以血为墨。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推送的是今日全网第一热搜:#我看见了李白#,话题下方的视频播放量,已经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五亿。
紧随其后是一条官方通告:#各地教育局紧急回应#,声称经多方检测,昨夜并未发生任何异常气象或大规模光学现象,呼吁市民切勿信谣传谣。
老章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划掉新闻,点开了自己公布的那个匿名投稿邮箱。
只一夜之间,收件箱的数字,从零变成了惊人的“32,715”。
他点开第一封,标题如刀:“我也看见了!”
点开第二封:“我爸临终前最爱念叨的就是《将进酒》,昨晚我好像看见他站在李白身边,对我笑!”
第三封、第四封……每一封邮件,都是一个普通人最真挚的见证,是一场宏大幻境下最微小也最坚实的共鸣。
他翻到一封手写的扫描件,字迹朴拙,来自一位偏远山区的乡村教师。
“……我们这里网络不好,但昨晚的月亮特别亮。我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在天上舞剑,听见好多好多读书声。今早,我让全校的孩子们停课十分钟,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抬头看天。我告诉他们,要记住,诗,就住在天上。”
老章的眼眶红了,他咬紧牙关,拿起一支红色的油墨笔,翻开刚刚装订好的《墨衣录》扉页,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新一期的卷首语:
“当千万人同时流泪,那就不是幻觉,是觉醒。”
市教育局,信访接待办公室。
“砰!”
一叠厚重的《百校联署请愿书》被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大壮带着传灯社的十几个兄弟,人人眼圈通红,神情却像出征的战士。
他指着请愿书,对着面前脸色发白的工作人员,一字一句地吼道:“我们要求,立刻恢复高二(3)班,李砚的学籍!撤销一切关于他精神失常的污蔑性记录!”
那位戴着眼镜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扶了扶眼镜,声音发抖:“可……可根据警方记录,李砚同学他……他已经在三天前的钟楼事件中……失踪了。你们说的这些,他人呢?”
“他在哪?”大壮的眼睛更红了,他猛地一捶桌子,声音响彻整个楼层,“他在每一本被翻开的诗集里!在每一个敢于大声朗读的孩子嘴里!在昨晚每一个看见长安的中国人心里!这个答案,够不够?!”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走廊里,不知何时站满了学生。
足足五十人,来自江城不同的中学,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口号,每人手里都捧着一盏自己用竹篾和宣纸扎成的小灯。
灯面上,用稚嫩或娟秀的笔迹,各自写着一句古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们默默地按下小灯里的开关,一时间,五十点温暖的光芒在略显阴暗的走廊里亮起。
他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的语调,齐声吟诵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监控画面里,连闻讯赶来的保安都愣在了原地,最后竟默默摘下了帽子,低下头,仿佛在参与一场庄严的悼念。
钟楼的飞檐残瓦之间,阿灰蜷缩成一团。
那场席卷天地的诗光,也重塑了它。
它不再是模糊的墨影,而是第一次凝聚出了一个完整的、瘦弱的少年模样,只是指尖依旧能滴落漆黑的墨汁。
它呆呆地望着下方那片诗灯的灰烬,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主人说……诗不死于遗忘,死于不敢说……可我现在……记得他说的所有话,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悲伤的执念几乎要让它刚刚成型的身体再次溃散。
忽然,一阵清脆的、属于孩童的笑声在它耳边响起。
一缕微风拂过,小忆那半透明的身影在风中浮现,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虚幻,也更快乐。
他小小的手心里,正捧着一片闪闪发光的、金色的记忆残片。
“阿灰,别难过,”小忆笑着说,“他没有全忘掉。我替他记住了妈妈冬天煮姜汤的样子,记住了第一次看见雪的惊喜,也记住了……苏绾姐姐第一次骂他作文跑题时,悄悄脸红的模样。”
说完,他的身影彻底化作一道流光,那片承载着最后温暖的记忆残片,悠悠地飘了起来,融入了城市上空流动的晨光之中。
“替他记住温暖,就是我的使命呀。现在,我完成啦!”
小忆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散。
阿灰伸出手,接住了那道流光消散前落下的一缕微光。
那光芒钻入它的指尖,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它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能滴落墨汁的手,低声说:
“那我就替他,继续写。”
三天后,李记者收到了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密报:墨衣会总部已人去楼空,速来。
他立刻带着最信赖的摄制组,按照地址潜入了那栋伪装成私人博物馆的建筑。
果不其然,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在一间核心密室的墙壁上,用血与墨混合的液体,写着两个巨大而触目惊心的字——
“宽恕。”
然而,当他们撬开地下室的大门时,预想中焚书的灰烬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地下藏书库。
所有书架都整齐码放着历代被官方删改、封禁的诗集原稿。
李记者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扉页,上面竟有一行用朱砂笔写下的批注:
“此句‘春风不度玉门关’,本当为‘春风欲度玉门关’,一字之差,边塞非绝境,乃心向往之。然上意以‘安边’为重,忌‘人心思动’,故删。录此,以待天光。”
每一本被禁的诗集,都有类似的批注。
这里不是书的坟墓,而是诗的避难所。
在藏书库的最深处,一个石台上,静静供奉着一朵完全由金色墨迹凝聚而成的莲花。
当摄像机的灯光照在上面时,那莲花的花瓣竟像有生命般,自动翻动,显现出一行字:
“守卷非锁书,乃护心火不熄。”
镜头缓缓拉远,准备记录下这震撼的一幕。
就在这时,摄影师的镜头无意中扫过地下室的入口。
一道苍老而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正是那位图书馆的守卷人,老周。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门卫服,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重泛黄的古册,封面上的几个篆字,在镜头里一晃而过——
《诗墟纪略》。
江城第一实验小学,一年级(2)班。
温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洒满讲台。
新来的实习老师微笑着,摘下了脸上那只略显宽大的口罩,露出一张清瘦、干净,还有些过分年轻的脸庞。
“老师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问。
年轻的老师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了两个字。
李砚。
全班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立刻举手:“老师!这个名字我听过!电视里那个从钟楼上跳下去的‘疯子诗人’,就叫李砚!”
李砚看着孩子们天真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也许吧,”他温和地说,“不过今天,我们不讲他是谁。我们来讲一首新诗,一首你们可能都听过的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好奇的脸庞,声音清澈而温暖。
“你们听过,《静夜思》吗?”
话音刚落,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莫名传来一阵灼热。
没有人看见,那本作为他重生媒介的神秘旧书,正悄然翻开崭新的一页。
一行从未有过的、带着温度的字迹,缓缓浮现:
【功德值:归零重启】
【新任务发布:百万传播·人间行】
【信字落地,万口成诗。去吧,这一次,不必再一个人走。】
窗外,同一时刻,江城乃至全国十七座核心城市的中心广场LED巨幕,同步亮起。
不再是血红色的警告,也不是冰冷的辟谣通告。
而是一行温润如玉、笔力千钧的巨大墨迹,如同一个温柔的邀请,呈现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
“下一首诗,由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