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半个月也没个停歇的意思。整个乌镇被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里，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空气里满是青苔、朽木和河水特有的腥甜气息。我叫陆明，因为祖父旧宅拆迁的事，回到了这座阔别多年的江南小镇。
老宅临河，是那种典型的白墙黛瓦，只是岁月和风雨在上面留下了大片斑驳的痕迹，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天井漏下些许惨淡的天光。
邻居沈婆婆听说我回来，提着一篮新摘的菱角过来看我。她是我祖母当年的手帕交，如今也已是满头银发，步履蹒跚。坐在堂屋陈旧的红木椅上，喝着微涩的本地绿茶，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昏花的眼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水汽。
“阿明啊，你回来就好……你爷爷他，走得不安心啊。”沈婆婆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她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欲言又止。
“爷爷？”我有些诧异。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曾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沈婆婆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有些事，本不该我多嘴。但你既然回来了，又是陆家唯一的血脉……你爷爷临终前，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桥未成，约未践，苦了摆渡人……’”
“摆渡人？”我更加疑惑。乌镇水系发达，早年确实有不少摆渡的营生，但如今桥梁遍布，这个行当早已消失多年。
“是啊，”沈婆婆的眼神变得悠远，“镇子最东头，那座早就废了的‘永济渡’，当年……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反复叮嘱我，“阿明，记住，要是晚上，尤其是这样的下雨天，听到有人喊‘过河嘞——’，千万别应声，更别往河边去！那是……那是‘它’在找替身呢！”
我看着沈婆婆严肃中带着恐惧的表情，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受过现代教育的我，自然将这些归为老人们迷信的呓语。但为了不拂逆老人的好意，我还是点头应承下来。
沈婆婆走后，老宅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雨点敲打着瓦片，声音单调而绵长。我整理着祖父留下的遗物，大多是些泛黄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在一个锁着的樟木箱子底层，我发现了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纸页已经脆化，上面是祖父清隽挺拔的毛笔小楷。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日记里大多记录着教学心得和日常琐事，直到翻到临近末尾的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急促、潦草，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和……恐惧。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五，大雨。永济渡张叟，夜半覆舟，不幸罹难。呜呼！其女阿秀，哭求众人捞救其父，然水势湍急，终无所获。阿秀悲恸欲绝，指天发誓，父仇不共戴天，化作厉鬼也要寻那毁约之人……”
“……吾心难安！当日若非吾急于归家，催促张叟雨夜行舟，或可避此大难？然毁约之说，从何谈起？张叟临行前，确曾喃喃自语‘桥未成，约未践’，眼神怪异……莫非另有隐情？”
“……近来镇上传闻四起，皆言雨夜永济渡口，常见白衣女子身影，声声唤渡，凄切哀婉。有胆大者应之，次日便精神恍惚，言称见一张叟模样的水鬼拉其入水……人心惶惶。吾虽不語怪力乱神，然每忆张叟落水前望向吾之眼神，便觉寒意彻骨……”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永济渡”、“张叟”、“阿秀”、“毁约”……沈婆婆含糊其辞的往事，在祖父的日记里找到了零碎却惊心的印证。那个“它”，难道就是指张叟的女儿阿秀？她真的化作了怨灵，在雨夜寻找替身？而祖父，似乎与此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那份愧疚感几乎透纸而出。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混合着一种为祖父探寻真相的冲动。我决定去那个废弃的“永济渡”看看。
撑着黑色的雨伞，我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镇东走去。越往东走，人烟越是稀少，老旧的房屋大多空置，在雨幕中显得破败而阴森。终于，在一条水流明显湍急了许多的河道边，我看到了那处废弃的渡口。
几根腐朽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河水里，上面缠满了枯死的水草。岸边野草疯长，几乎淹没了曾经供人上下船的石阶。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半埋在泥泞中，依稀可辨“永济”二字。对岸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在雨中显得黑黢黢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河水奔流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淤泥的味道。
我在渡口站了一会儿，除了荒凉，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也许，那些真的只是传说吧。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我走出没多远，身后，那湍急的河水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我猛地停住脚步，心脏骤缩。侧耳细听。
那声音极其飘忽，像是被风吹散了的呼唤，断断续续，却执着地钻进耳朵：
“过……河……嘞……”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空灵和……悲切！仿佛凝聚了无数个雨夜的等待与绝望。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沈婆婆的警告和祖父日记里的记载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不是传说！是真的！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回头，更不敢应答。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我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那呼唤声并没有靠近，也没有消失，只是在那里幽幽地、反复地回荡着，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哀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老宅的。那一晚，我彻夜未眠，耳边始终萦绕着那凄切的唤渡声。祖父日记里那句“桥未成，约未践”和沈婆婆欲言又止的神情，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雨依旧没停。我再次拜访了沈婆婆，将发现祖父日记和昨天在渡口的经历告诉了她。沈婆婆听完，沉默了许久，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恐惧，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既然你听到了，也许这就是天意，该让这段往事见见光了。”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雨幕，缓缓道出了那段被尘封的秘辛。
原来，当年镇上筹划在永济渡位置建一座石桥，方便两岸通行。负责筹措款项和监工的，正是我祖父和另外几位乡绅。而摆渡的张叟，起初并不同意，认为桥一旦建成，他就失了生计。后来不知祖父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张叟才勉强点头。然而，就在石桥即将动工的前夕，祖父因为一笔关键的款项出了问题，建桥之事被无限期搁置。张叟认为祖父毁约，心中积怨。就在那个雨夜，祖父有急事要过河，张叟虽不情愿，还是撑船载他。许是心有怨气，操作失常，加之风急浪高，船至河心竟翻了……祖父侥幸抓住一块木板获救，而张叟则被湍急的河水吞没，连尸首都没找到。
“那张叟的女儿阿秀呢？”我追问。
沈婆婆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阿秀那孩子，性子刚烈。她不信她爹是意外身亡，认定是你爷爷……故意害死了她爹。她爹头七那晚，她穿着一身孝服，跑到渡口，哭喊着‘爹，女儿替你喊渡，定要那毁约之人下来陪你！’，然后……然后就纵身跳进了河里……后来，这雨夜唤渡的索命传闻，就起来了……”
我听得浑身冰凉。原来，祖父的愧疚源于此！原来，那声声唤渡，索要的不仅是替身，更是……一个迟到的公道！阿秀的怨念，并非空穴来风！
“那……那约定，到底是什么？”我声音干涩地问。
沈婆婆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张叟死后，你爷爷变卖了不少家产，匿名接济阿秀她娘，直到那苦命的女人病逝。他后半辈子郁郁寡欢，恐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再次翻开了祖父的日记，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更多线索。终于，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边缘粗糙的毛边纸。上面是祖父的字迹，却比日记里的更加潦草、无力，像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写下的：
“永济渡口，左数第三根木桩下三尺，埋一铁盒。内有当年与张叟所立之契书及吾之心结。若后世子孙有缘得见，可取之，或可解‘唤渡’之厄。然切记，需于白日，心怀敬畏，莫扰亡魂安宁。——陆知远绝笔”
我的心狂跳起来！契书！约定果然存在！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带上工具，再次冒雨赶往永济渡。按照祖父的指示，我在左数第三根几乎完全腐朽的木桩下，奋力挖掘。泥土湿滑粘稠，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终于，铁锹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捧在手中，感觉重若千钧。
回到老宅，我费了些力气才撬开几乎锈死的盒盖。里面用油布包裹着几张纸。一张是正式的地契和建桥筹款的文书，而另一张，则是一份手写的、按了红手印的简单契约。
契约内容让我震撼不已。原来，祖父承诺张叟，石桥建成后，将桥头最好的一间铺面无偿赠予他经营，以确保他失去摆渡生计后，全家生活无忧。而张叟则同意放弃摆渡，支持建桥。然而，建桥失败，这份契约自然无法履行。在张叟看来，这无疑是毁约，断了他家的生路。而在祖父看来，这是时运不济，非他本愿。隔阂与误解，最终酿成了悲剧。
盒子里还有祖父写的一封长信，是写给张叟和阿秀的。信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自责与哀思。他详细解释了款项被上级挪作军用的无奈，倾诉了建桥失败后的痛苦，以及多年来内心承受的煎熬。他写道，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只求张叟和阿秀的魂灵能够安息。
信的末尾，他写道：“……若魂兮有知，念在吾半生愧疚，日夜难安，可否放下执念？吾愿以此残躯，代受一切业报，只求永济渡口，再无夜半唤渡之声，惊扰乡邻……”
捧着这些发黄的信纸，我的手在颤抖。时代的悲剧，个人的无奈，沟通的缺失，最终让两个家庭都陷入了无尽的痛苦。阿秀的怨恨，祖父的愧疚，都被这江南的烟雨笼罩，数十年不得解脱。
那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我带着铁盒里的契约和信件，再次来到永济渡口。我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淋透全身。我看着漆黑湍急的河水，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那个雨夜的惨剧。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回应那可能的呼唤，而是用尽全力，对着空旷的河面，大声喊道：“阿秀姑娘！张叟老伯！约定在此！我祖父陆知远，从未忘怀！他的悔恨在此！他的心声在此！”
我将祖父的信件一字一句，大声地念了出来。我的声音在雨声和水声中显得微弱，但我相信，那份跨越了生死的歉意与真相，能够穿透这漫长的时光。
当我念完最后一个字，将契约和信纸小心地在河边焚化，看着灰烬被雨水打湿，融入泥土和河流时，周围似乎起了一阵微妙的变化。那一直萦绕在渡口、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仿佛悄然散去了一些。雨，似乎也小了些。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雨夜听到过那凄切的唤渡声。
老宅拆迁前，我出资请人在永济渡口的原址，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刻了四个字——“渡尽劫波”。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真正安抚那对父女的亡魂，是否能彻底化解祖父的心结。但我知道，有些真相，需要被看见；有些歉意，需要被表达。
离开乌镇那天，天放晴了。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曾经吞噬了生命的河流，水面波光粼粼，仿佛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只是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雨夜，是否还会有另一个迷途的灵魂，在那废弃的渡口，听到那穿越时空的、幽幽的呼唤。
而那声呼唤里，是否还会带着那化不开的怨与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