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未干,风浪又起。
那场惊心动魄的公开课不过一夜,整个江城的天,就变了。
翌日清晨,江城市教育局官网的服务器几乎被挤爆。
一则加急置顶的红头文件,像一道冰冷的行政命令,砸在所有关心此事的人心上——《关于加强校园文化安全审查的紧急通知》。
通知措辞严厉,明确指出要警惕并遏制任何形式的“非理性文化输出”,防止其对青少年心理健康造成不良影响。
而文件的附件,赫然是一份《关于江城一中“李砚事件”的初步调查通报》。
通报将李砚“指血为墨”的行为,定性为“在公众压力下产生的极端应激反应,具有强烈的表演性与煽动性”,并宣布即刻启动全市范围内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动态筛查计划。
一锤定音!
官方的定性,如同给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炸裂。
各大媒体闻风而动,连夜赶工的标题铺天盖地而来:【官方定性!
江城“诗歌少年”被指行为失当,天才还是疯子?】、【百万围观下的血书:一场值得警惕的校园“行为艺术”】、【警惕!
别让“文化狂热”毁了我们的孩子】。
家长群彻底沦陷。
“太吓人了!我家孩子昨晚做噩梦,说梦见黑板在流血!”“必须严查!这种学生就该隔离治疗,别带坏了风气!”“支持教育局,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压力如山洪般倾泻至江城一中。
班主任的电话再一次打给了苏绾,语气里满是疲惫与警告:“苏绾,你是个好学生,前途无量。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和他走得太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小心被牵连,明白吗?”
然而,风暴中心的李砚,却异常平静。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指尖轻轻划过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昨夜那场耗尽心神的血书之后,脑海中那个熟悉的系统面板再也没有亮起过,连代表初心的小童“小忆”的声音,也变得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几近于无。
他能感觉到,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正在飞速流逝,记忆的碎片化作漫天尘埃,让他连回忆父母的脸都变得模糊。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右手食指上那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口,那里曾是他与世界抗争的笔锋。
“如果诗是病……”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敲碎骨头般的决绝,“那我宁愿,永不痊愈。”
与此同时,苏绾一夜未眠。
她将那场公开课的完整直播录像与家中珍藏的《长安风物志》手抄本批注,逐帧逐字地进行比对。
凌晨四点,她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墨公在空气中散播的“诗魇香”,其核心成分描述,竟与唐代宫廷秘闻中记载的一种禁药“迷心露”高度吻合!
此药能放大人的情绪,诱发幻觉,使人心神失控。
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那《长安风物志》的配方末尾,用朱笔赫然标注着一行小字:“非墨衣令,不得启封。”
这不是简单的舆论操控!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利用失传历史知识进行的精准打击!
他们的目的,是垄断对“诗”的解释权,将一切不受他们控制的“觉醒”都打成“疯魔”!
苏绾毫不犹豫,立刻将这份整理好的证据链交给了老章。
老章看到“迷心露”三个字时,眼中精光爆射。
他二话不说,连夜启动了《墨衣录》的地下印刷渠道,赶制出三页特辑——《谁在害怕一首诗?
》。
特辑没有长篇大论,只有“迷心露”的考据、墨公与墨衣会的关系网,以及那场公开课上学生们眼中闪烁的、最真实的光。
天亮时,上千份特辑通过传灯社的成员,如蒲公英的种子般,被秘密分发到了江城十二所重点中学的文学社、校报编辑部和学生骨干手中。
另一边,大壮则带着十几个最铁的兄弟,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愤怒。
他们蹲守在教育局大楼外,趁着清晨清洁工更换垃圾桶的间隙,将上百份传单塞了进去。
传单的封面,是李砚血书那七个字的高清放大图,笔画狰狞,力透纸背。
下面只有一行醒目的配文:“你们说他是疯子,因为他说出了我们所有人不敢想的话。”
反击的火苗,在官方的铁壁之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地底燃起。
第三天,午休时间。
沉闷的教学楼走廊里,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朗读声。
一名高一的女生,竟公然站在公告栏前,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稿件,大声诵读着李砚在那场公开课上对《蜀道难》的新解:“‘噫吁嚱,危乎高哉!’——这说的不是山,是人心!‘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说的不是路,是我们的沉默!”
周围的学生瞬间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保安!保安!快去把她拉下来!”教导主任在办公室窗口气急败坏地吼道。
然而,没等保安冲过去,二楼的窗口突然探出几个脑袋,齐声接上了后半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而后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声音由弱到强,由少变多。
三楼、四楼……一扇扇窗户被推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面孔探出来,此起彼伏的吟诵声迅速汇成洪流,在压抑的校园里回荡。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监控室里,保安看着满屏幕自发吟诵的学生,惊慌失措地向上汇报。
校长铁青着脸冲出办公楼,厉声喝止,却在看清带头的那几个学生时,瞬间愣住了——那几个,竟然是常年霸占年级前五的竞赛生!
为首的男生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对校长说:“老师,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一堂没有讲完的课。”
远处,教学楼后方的老树浓荫下,前守卷人老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褪色的木质印章,对着掌心一本泛黄的册子,轻轻一按。
“传音阵,启。”他低声呢喃,无人听见。
当晚,市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访谈节目《文化三人谈》,临时更换了议题。
主持人表情严肃,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一个高中生,在全校师生面前用血写字,这究竟是新时代的文化启蒙,还是一次危险的情绪煽动?”
嘉宾席上,墨公赫然在座。
他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衣,化名“墨老”,仙风道骨,语气沉稳而悲悯:“诗,非不能动人。正因其太能动人,所以才必须严加看管。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看,今时今日,‘防诗之滥,甚于防火’。”
他的一番话,引得现场不少观众点头称是。
镜头扫过观众席,无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调查记者李崇,悄然举起手机。
就在刚才,一名后台的工作人员“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一张纸条落入他手中。
此刻,他正对准纸条上的字——“香料来源:城南‘文渊堂’旧仓库,编号B7”。
李崇不动声色地拍下照片,将手机揣回兜里,悄然起身,退出了直播间,径直朝着市警察局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李砚被忧心忡忡的母亲强行带到了市精神卫生中心。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份厚厚的心理评估量表,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反复询问:“你是否经常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是否觉得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和你说话?”
李砚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反问:“医生,您背过《将进酒》吗?”
医生一愣:“中学课本里的,当然背过。”
李砚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您有没有想过,李白写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时候,在他的时代,会不会也有人说他疯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上那块作为媒介的旧书残页,陡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温热。
小忆虚弱至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们……在切断诗的回响……但……还有人在听……”
就在此刻,诊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而响亮的喧哗声。
护士惊慌地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走廊里,五十多名穿着各校校服的学生整齐列队,每人胸前都别着一朵用黑纸折成的莲花徽章。
他们目光灼灼地望着诊室,齐声高喊:
“我们不是病人!我们都是李砚的精神共担者!”
声浪滚滚,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医生手里的评估量表滑落在地,他望着门外那一张张年轻而倔强的脸,望着他们眼中那不屈不挠的光,迟迟未能按下代表“确诊”的评估按钮。
深夜,李砚回到家中。
台灯下,他拿出那块从黑板上撬下来的,染着他血迹的木擦碎片。
他惊奇地发现,干涸的血迹渗入木纹深处,竟在纤维之间,隐隐组成了一行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古篆小字:
“欲通贯通境,先碎诗骨三分。”
与此同时,在他的笔筒深处,旧毛笔残灵“阿灰”蜷缩的墨影,第一次凝聚出了模糊的指节轮廓。
它用一种新生的、颤抖的意识低语:“主人……我快记不起你的脸了……但我记得你说过——诗,不死于遗忘,死于……不敢说。”
窗外,月黑风高。
江城十二所中学的图书馆里,同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异象。
一本本老旧的诗集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动,最终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清平调》《行路难》《蜀道难》等篇目上。
书页的边缘,一缕缕细如蛛丝的墨痕悄然浮现,隔着遥远的空间,缓缓汇聚成一朵含苞待放的七瓣墨莲的虚影。
而在城郊那座戒备森严的墨衣会密室之中,供奉于正中央,号称能镇压天下诗运的千年“镇诗鼎”,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赫然出现在鼎身之上,一滴殷红如血的墨汁,正从中缓缓渗出。
凌晨三点,江城市教育局局长办公室的灯光骤然亮起,刺破了沉沉的夜色。
一部加密电话被紧急拨出,接通后,局长焦灼而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舆情……已经完全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