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如镜,映着那九具巨骨合十的掌影,古老而庄严,仿佛不是在祈祷,而是在为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献上最后的默哀。
玄媪便是在这死寂的默哀中降临的。
她自那庞大如山岳的巨瓮虚影中一步踏出,脚尖轻点之处,猩红如血的江水瞬间凝结,一层幽暗的、泛着酒香的冰晶以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着陈默所在的岸边蔓延,竟在呼吸之间铺成了一座横跨江面的长桥。
冰桥之上,流动着紫黑色的光华,仿佛是凝固的酒髓。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色长袍,面容是那样的慈和,嘴角挂着一丝温润的笑意,就像是乡间小路上偶遇的、会询问你是否吃了晚饭的阿婆。
然而,这份极致的温暖,却在她那双空洞的眼窝前戛然而止。
那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两枚由无数微小金色符文精密咬合的齿轮,在以一种绝对恒定的速率,缓缓旋转。
“回来吧,我的孩子。”
玄媪张开双臂,那声音并非从她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温和得如同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带着能抚平一切创痛的魔力。
“尘世太苦,回来吧,我不再让你疼了。”
一瞬间,陈默只觉得体内那枚刚刚由剧痛凝练的酒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烈地抽搐起来。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无痛”的渴望,是一种灵魂深处对“安宁”的向往。
他体内的契火之力开始紊乱,仿佛随时都会逆流而出,奔向那“母爱”的源头。
剧痛与诱惑的撕扯下,他的膝盖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旁扑了过来。
是烬。
那哑童眼中满是焦灼与决绝,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随即带着一抹鲜血,用力按在了陈uno的额心。
血落之处,如滚油泼雪。
一股冰凉彻骨的清流顺着烬的指尖涌入,瞬间浇熄了陈默脑中那股被蛊惑的燥热。
他体内的火种核骤然冷却,那颗躁动不安的酒心也随之平稳下来。
意识,在一片冰凉中重归清明。
“是抹除!她的‘爱’是抹除痛觉!”远处临时营地里,林语笙的声音通过通讯器疾呼而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我扫描了那股能量波动的本质,它不是在治愈,而是在阻断神经元对创伤记忆的读取!所有被她安抚的人,都会变成没有过去的酒傀!”
她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理论,远处蜿蜒的山道上,缓缓走来了十余道人影。
他们皆是这段时日以来在涪江流域神秘失踪的酿酒师,此刻却一个个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嘴角垂落着琥珀色的酒丝,滴落在胸前。
他们的双手交叠于腹前,步履整齐划一,宛如一群被牵引着、走向自己坟墓的待葬之人。
酒傀群。
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只是沉默地、一步步走向江边,走向他们的“母亲”。
突然,一直蜷缩在陈默身旁的阿卯猛地仰起头,眼中失去了所有神采。
他胸口的衣衫下,那枚被他视若珍宝的母瓮残片自行浮现,散发出微弱却不容抗拒的吸力,牵引着他僵硬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座酒冰长桥,走向玄媪。
“阿卯!”林语笙失声惊呼,从营地中冲出,试图拦住他。
可她刚冲到阿卯身前,一股无形的斥力便从少年身上猛然爆发,将她狠狠弹开,摔倒在地。
玄媪温柔地注视着一步步走来的阿卯,那双齿轮“多好的苗子……几乎没有痛苦的记忆负担,干净、纯粹,正好用来做新世代的第一颗种子。”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看似枯瘦的手掌却带着无可比拟的圣洁感,即将抚上阿卯的脸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卯空洞的眼神猛然一凝,掌心那枚沉寂已久的鱼凫目印记,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嘶吼出一句艰涩、古老的咒语,那是他从未学会过的语言:
“胎引·锁!”
他脚下的地面应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周围空气中所有游离的、试图操控他的酒丝,仿佛找到了归宿一般,被疯狂地吸入裂缝之中。
玄媪伸出的手微微一顿,齿轮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意外”的情绪。
她冷笑一声,那金属震颤的音调终于取代了温和的摇篮曲:“有趣,连‘初器’都开始反抗喂养了。”
这声冷笑,如同一记重锤,砸醒了陈默。
他看着那个为了保护他而奋力反抗的少年,看着远处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同道,再看着眼前这个以“爱”为名行吞噬之实的怪物。
他强撑着摇晃的身体,缓缓站直,将那枚布满裂纹的“断母钉”从掌心拿起,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小凿那急促的声音在脑中疯狂回响:“不是刺她,是刺你们共有的根!是刺那份被扭曲的、以为‘不痛’才是‘爱’的源头!”
陈默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看玄媪,而是将所有意识沉入内心,沉入那枚钉尖之下。
他回忆起第一次偷尝祖传“川太公”原浆时,那股仿佛能烧穿喉咙、却又在腹中化为一团暖流的灼痛。
他回忆起父亲临终前,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说出的那句“这血脉是债,是让你记着所有人的痛”时的沉重与不解。
他更回忆起刚才,就在刚才,阿卯掌心那枚破碎的母瓮残片滴入那裂缝深处时,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决绝的、想要替他承担一切的心悸。
三重极致的痛意,如同三股洪流,在他的血脉中贯通、交汇,最终尽数涌向心口的那枚断母钉。
钉尖之上,幽蓝色的契火一闪而逝。
他猛然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断母钉狠狠地、完全地,插入了自己的左胸!
非伤敌,而是以己身为桥,以身为祭,直通那万千痛苦与扭曲之爱的根源核心!
钉入的瞬间,整个世界失声了。
风停了,江水凝固了,连玄媪眼中的齿轮都停顿了一刹那。
紧接着,一声不属于人类、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灵的凄厉惨叫,从玄媪的所在之处爆发开来!
她那由酒雾和能量构成的身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紫黑色的酒髓疯狂炸裂,四散如瀑。
江岸边,那近千名酒傀齐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尽数跪倒在地,张口呕出大团大团粘稠的黑色酒丝。
紧接着,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感瞬间决堤。
有人抱着头颅放声痛哭,有人茫然四顾,看着自己沾满酒污的双手,眼神从空洞变为惊恐,仿佛刚刚从一场百年的噩梦中惊醒。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酒匠,突然撕心裂肺地嘶吼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年饥荒,是我……是我亲手把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儿子,献进了瓮里啊!”
他的哭喊像一道惊雷,炸开了所有被遗忘的伤疤。
“数据……数据在回流!”林语笙看着光屏上雪崩般刷新的数据流,声音都在颤抖,“他们脑内负责压抑创伤记忆的‘遗忘区’正在迅速萎缩,那些被强行删除的痛苦记忆,正在以井喷的方式复苏!”
江心之上,玄媪的半边身躯已经崩解,但她脸上那慈和的笑容却变得无比狰狞。
“你以为斩断了共鸣,就赢了?”她狞笑着,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没有我为你们承担痛苦,你们都会疯——痛太多的人,活不成!”
话音未落,她残余的身躯轰然化作一团浓郁的紫黑酒雾,不退反进,贴着地面向下游涌去,直逼那传说中的“第九脉”节点所在的地底岩穴。
“她要去污染源头!”陈默胸口剧痛,却仍想追击。
一只冰冷的手拦住了他。
是沈青萝。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脸色惨白,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决绝的火焰。
她手中紧握着一根寸许长的青铜楔,上面刻满了细密的镇压符文,正是铁舌后人代代相传的“锁母钉”。
“趁她虚弱,封脉!”她冷冷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斩断九脉,让一切回归秩序,这才是唯一的办法!”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鲜血从他胸口的钉口处渗出,染红了衣襟。
他看着沈青萝,缓缓地摇了摇头。
“封住的不是灾祸,”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是可能。我们要的不是永寂的母,是会疼的娘。”
他撕下一片衣襟,草草裹住伤口,目光越过沈青萝,望向那酒雾沉入地底的江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九脉所在的岩穴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具一直浸泡在琥珀结晶中的胎儿标本,眼皮微微颤动,竟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虹膜,没有瞳孔,唯有两点幽微的金光,如同两枚微缩的齿轮,开始缓缓旋转。
江岸上,阿卯在喊出那句咒语后便力竭瘫倒在地,掌心的鱼凫目印记也随之消失。
他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呢喃着:“她说……瓮饿了……饿了九千年。”
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烬,身体已近半透明,他用尽最后的气力,爬到阿卯身边,将自己指尖最后一滴“解酿”之血,滴入了阿卯的唇间。
血入喉的刹那,阿卯猛然坐起。
他的双眼不再空洞,也非清明,而是泛起一层温润的、如初酿米酒般的乳白光晕。
他看着江心的方向,用一种全新的、平静而古老的语调,轻声重复,又仿佛在宣告:
“瓮是饿了……但这一次,我想喂它点别的。”
江面之下,那九具刚刚还在祈祷的巨骨虚影,缓缓低下了它们巨大的头颅,仿佛在侧耳聆听,聆听着这片古老土地之上,某种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全新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