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问话,如同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任何回应,唯有更深沉的、来自亘古的沉默。
血月高悬,将猩红的光冷冷铺满江面。
那九具顶天立地的巨兽骸骨虚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地、整齐划一地抬起了它们巨大的骨臂,遥遥指向漆黑的天穹。
笼罩江面的浓郁酒雾随之而动,在巨骨之间汇聚、翻涌、塑形,渐渐勾勒出一个比山岳还要庞大的巨瓮轮廓。
就在这时,陈默怀中,那枚从浅滩泥沙中捡起的、由阿卯无意识塑成的“初器之俑”,突然滚烫起来。
他下意识将其掏出,只见那拳头大小的泥俑蜷缩着,眉心处一个不起眼的红点,竟缓缓渗出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指尖触碰到血珠的刹那,整个世界在陈默眼前分崩离析。
他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拽入万丈深渊。
四周是无尽的漆黑,没有上下,没有方向,唯有两团巨大的“酒髓”在虚空中翻涌对峙。
一团,呈现出温润的乳白色,光华内敛,隐约能看到其中孕育着万千生灵的虚影,形态如同一座温暖的、搏动着的生命子宫。
另一团,则是粘稠的紫黑色,表面不断浮现出细密而精准的金色齿轮纹路,散发着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气息。
突然,那团紫黑色的酒髓猛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不是血肉之眼,而是一只由无数金色齿轮精密咬合而成的瞳孔。
它死死地锁定了陈默的意识,一道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竟与上古祭司长的声音别无二致:
“孩子,你身上的痛楚太多了,不完美。他……才是我真正的容器。”
话音落下,陈默猛地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地底岩穴的裂口处。
胸口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浸透,而掌心那枚鱼凫交缠的契火印记,正不受控制地灼灼发烫,一道道微不可见的能量流,正隔着空气,缓缓流向石柱后方那个浸泡在琥珀结晶中的胎儿标本。
当夜,陈默再度入梦。
梦境不再是断裂的记忆碎片,而是一片燃烧着青铜色火焰的虚空。
那个自称“小凿”的童影蹲在一块悬浮的青铜板前,手中握着一柄小小的铁锤,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舞敲击,火星四溅。
“听好了!”他头也不抬,语速快得如同急促的鼓点,“断母钉不是打出来的,是‘痛’铸的!三滴心头血——你最痛的时候流的;三段记忆——川太公最后悔的事;三声哭喊——阿卯那个小哑巴还没学会说话时的。”
他猛地停下动作,将一柄虚影缭和的铁锤塞进陈默手中,那锤子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你要把自己当成铁胚,把这三样东西,一锤一锤,往自己心里钉。”
话音未落,四周的幻象轰然崩塌。
陈默发现自己站在了祖传酒坊的地窖里,昏暗的灯光下,满墙的酒瓮正齐声发出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
“母要醒了……母要醒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江岸的临时营地里,林语笙的脸色比夜色还要凝重。
她的指尖在虚拟光屏上飞速划过,一行行复杂的数据流最终汇聚成一个让她无法理解的结论。
她检测了那具被陈默从江底带回来的“初器之俑”,发现其微弱的脑电波活动,竟与此刻守在裂口旁、陷入假寐状态的陈默,同步率高达98.7%。
“这不是备用体,”她声音干涩,对一旁同样一夜未眠的无目说道,“这是你的克隆体,一个完美的、与你基因完全一致的复制品。而且,它的神经元网络中,已经预载了部分属于你的记忆数据。”
她调出之前扫描到的、那具琥珀胎儿的基因图谱,与陈默的进行逐一比对。
在亿万个碱基对中,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
“在这里,”她指着屏幕上一个被标红的位点,“痛觉受体基因,P2X3通道。你的克隆体,这个基因位点是缺失的。”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江面上那不祥的巨瓮轮廓,眼中满是惊骇与悲悯:“这意味着,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由组织损伤引发的急性疼痛。他是一个完美的‘器’,一个可以承受任何熬炼、榨取而不会因痛苦崩溃的容器。”
陈默虽然身在地底,却仿佛听到了林语笙的话。
他盯着那具与自己面容别无二致的胎儿,忽然想起了川太公那句跨越千年的遗言:“莫问种,先问痛。”
他终于明白了。
“所以他们要的不是我……”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岩穴中激起一阵回响,“是要一个……不怕痛的我。”
与此同时,在下游数里外的母瓮遗址,沈青萝的身影如同鬼魅。
她的信仰已然崩塌,理智被绝望吞噬。
她独自一人潜回了这片她守护了半生的禁地,以那枚破碎的血玉碎片,狠狠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纯血”滴入早已干涸龟裂的瓮槽之中。
刹那间,一缕缕灰白色的酒雾从地缝中升腾而起,在月光下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守墟人特有的服饰,面容身形,正是她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青萝……”那人影轻抚她的脸颊,声音温柔而缥缈,“我的好女儿,回来就好。”
沈青萝泪如雨下,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拥抱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可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对方的瞬间,那“母亲”的脖颈处突然无声地裂开,无数细如发丝的酒线从中疯狂钻出,如毒蛇般缠住了她的手臂!
冰冷的、非人的金属震颤声在她耳边响起:
“我才是生你、养你者。”
她惊恐地看到,那“母亲”温柔的眼眸深处,有金色的齿轮在缓缓转动。
她奋力挣脱,手中的血玉在剧烈的挣扎中彻底碎成了三片,其中一片恰好映出了那双齿轮眼窝的倒影。
沈青萝连滚带爬地逃出遗址,在荒寂的江滩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喊:“那不是母!那不是!那是吃人的东西!”
她的嘶喊,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传到了地底深处。
陈默猛然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迷茫。
他不再看那具克隆体,而是转身走向岩穴中央。
他以祖传的那枚青铜残片为砧,平放在地。
随即盘膝而坐,将自身濒临崩溃的火种核催动到极致,化为锻造的洪炉。
他闭上眼,感知着整个涪江水系下九条酿脉的共振,将其作为无形巨锤的节律。
他引动契火,锋利的火刃划破胸口。
第一滴心头血落下,那是他看清老碇背影时,信念崩塌的痛。
血珠滴入残片凹槽,滋滋作响。
他闭目强行回溯,闯入川太公的记忆深处:不是献祭婴儿的悲怆,而是更早之前,涪县大火燃尽半边天,年轻的巫医抱着一个在瘟疫中濒死的婴儿,失声痛哭,“我不该封脉……我不该为了所谓‘大局’,让他们都变成酒……”那是不愿为神、只想为医的悔。
第三重力量,来自阿卯。
他搜寻着那孩子被带回酒坊的第一个夜晚,在陌生的环境中发着高烧,于睡梦中无意识地反复呼喊着一个音节:“娘……娘……”那声音稚嫩、微弱,充满了被抛弃的、最原始的恐惧。
三重极致的痛意,如同三柄重锤,在九江酿脉的共振节奏下,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也砸在那枚吸收了心头血的青铜残片之上。
嗡——
残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竟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自行扭曲、盘绕、拉伸,最终化为一枚三寸来长、布满不规则裂纹、形似断齿的暗灰色钉状物,静静悬浮在半空。
断母钉。
钉成的刹那,地动山摇。
江岸之上,九具巨骨虚影齐齐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哀鸣,那由酒雾凝聚的巨瓮轰然开启!
一道紫黑色的身影,从那无尽的黑暗中,一步踏出。
玄媪降临。
她身披一袭看似素净的白色长袍,面容慈和得如同邻家的阿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唯独那双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其中各嵌着一枚缓缓旋转的、由无数微小符文组成的金色齿轮。
她的声带震动,发出的声音却不似人言,更像某种古老洪钟的共鸣,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
“吾儿,归来。”
她抬起手,遥遥一招。
地底的陈默只觉体内火种核剧烈震颤,那枚辛苦凝练的酒心竟有了失控逆流、破体而出的趋势。
他死死咬着牙,伸手握住那枚尚自悬浮的“断母钉”。
入手滚烫如烙铁,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脑海中,炸响了小凿最后一句警告:
“记住!钉下去的时候,你不能恨她——要替她痛。”
江面倒影中,那九具刚刚还在哀鸣的巨骨,竟缓缓地、虔诚地合上了它们巨大的骨掌,仿佛在祈祷着某种期待已久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