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如淬毒利刃般的话语,让江岸的篝火都仿佛黯淡了一瞬。
所有喧嚣、恐惧和惊骇,都在这一个残忍的结论下凝固成冰冷的死寂。
我们不是传承者,我们是祭品,是下一炉酒的原料。
陈默的目光从自己灼痛的手掌移开,决绝地望向那片因“胎引契”而塌陷、至今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江水。
“第九脉……沱江断脉,”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要下去。”
“你疯了!”林语笙第一个反对,她指着自己腕上设备投射出的虚拟屏幕,上面陈默的生命体征图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你的‘承火之躯’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火种核上的裂纹已经遍布全身,你现在下去,不是被地脉同化,就是被自己的力量烧成灰!”
“那就在烧成灰之前,把这一切看个清楚。”陈默的眼神异常平静,那种平静,是濒死者才有的、对一切都已无所畏惧的坦然。
林语笙死死咬着嘴唇,她知道劝说是无用的。
她猛地转身冲回设备箱,一阵手忙脚乱的组装后,拿出了一件紧贴身体、布满银色线路的黑色潜水服。
“脉流屏蔽服,”她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内层涂布了我根据‘酿纹’逆向解析出的纳米酒晶结构,理论上可以暂时性地阻断地脉对你神经系统的同化入侵。但是——”她加重了语气,眼神严厉如刀,“这种屏蔽是有时限的!它的能量源会和你的火种核产生对冲消耗,最多十二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你的中枢神经将遭受不可逆的损伤,就算活着上来,也是个植物人!”
陈默没有犹豫,迅速穿上那件冰凉的服装。
就在他准备下水时,一直跪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沈青萝忽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陈默面前,默默递来一片边缘锋利的血玉碎片。
那碎片色泽暗沉,不复之前的鲜活。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沈青萝的声音嘶哑,目光空洞地望着江面,“她说,守墟人的血是钥匙,但真正的‘钥匙’,不在血里,在痛里。”
痛里?
陈默浑身一震,愕然地接过那枚碎片。
一个被他忽略的记忆片段轰然炸开——川太公在传授他辨识草药时,曾用石针刺破他的指尖,让他感受药力入体的刺痛,并说过一句他当时无法理解的话:“莫问种,先问痛。万物皆有灵,唯痛觉,是万灵共通之语。”
他瞬间明白了。
什么鱼凫血脉、什么纯血后裔,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基因决定的!
血脉,只是一个载体,一个更容易被铭刻和传承“痛觉记忆”的载体!
一代代“器”被熬炼时的极致痛苦,一代代酿酒师被地脉吞噬时的绝望,这些痛苦的记忆被编码、储存,通过“血”这种媒介流传下去,形成所谓的“血脉觉醒”。
觉醒的不是力量,是痛苦的共鸣!
“我明白了。”陈默握紧那枚冰冷的血玉,对沈青萝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没有丝毫迟疑地潜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水。
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全身,脉流屏蔽服的银色线路微微亮起,隔绝了那种无孔不入的同化感。
陈默下潜的速度极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越是深入,周围的水流就越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感”,仿佛游动的不是水,而是稀释了的、充满怨念的酒液。
终于,他抵达了江底的断脉裂口。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岩石裂缝,里面没有水流,只有凝固如黑胶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裂缝之内,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巨大的、被掏空的封闭岩穴,如同一个埋藏在地心深处的巨型酒坛。
岩穴的四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的“酿纹”,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岩穴中央,赫然矗立着九根巨大的石柱。
前八根石柱上,各自以一种极为残忍的姿势,洞穿着一具早已风干的遗骨。
那些遗骨的主人,无一例外都是酿酒师,他们死前的姿态,充满了不甘与挣扎,仿佛在被活生生地榨干最后一丝生命。
而第九根石柱,却空空如也,光滑的柱体上没有任何痕迹,唯独在柱底的基座上,用古老的蜀地文字,深刻着四个字——“待承火者”。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就是这一代的“承火者”。
他一步步走近那根空置的石柱,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石面的瞬间,九根石柱突然同时爆发出强光!
光芒在岩穴中央交织、汇聚,投射出一段如全息电影般的立体记忆影像。
画面中,上古的祭坛高耸入云,川太公身披巫袍,神情悲怆而肃穆。
他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眉心有着淡淡的鱼凫目印记。
他走到一口巨大的青铜母瓮前,最后亲吻了一下婴儿的额头,含泪低语,声音跨越千年,清晰地回响在陈默耳边:“非我不仁……若九脉不续,则文明即灭。孩子,原谅我。”
说完,他亲手将那名婴儿放入了母瓮之中。
画面一转,场景切换到了一间充斥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现代实验室。
无数精密的仪器闪烁着指示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背对着镜头,熟练地操作着基因编辑器,将一份标记着“陈默”的基因样本,小心翼翼地注入一个悬浮在营养液中的胚胎。
完成操作后,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他面容的刹那,陈默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张脸,赫然是年轻了至少三十岁的老碇!
那个一直默默守护着他、传授他古法酿酒技艺的摆渡人!
与此同时,江岸之上,异变陡生!
一直昏睡的阿卯猛然坐起,双目空洞无神。
他胸口那枚由霜姑遗骸所化的母瓮残片自行飞出,悬浮在他面前,散发出妖异的红光。
在残片的牵引下,阿卯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步步僵硬地走向江心。
“阿卯!”林语笙大惊,立刻追了过去。
她追至浅滩,却被眼前诡异的景象骇得停住了脚步。
只见阿卯赤脚走过的地方,那些湿润的江水泥沙竟像拥有了生命一般,自行蠕动、凝聚、塑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个拳头大小、蜷缩着的微型“初器之俑”!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它们无声地列队,仿佛一支从地狱中爬出的泥俑军队。
就在这时,一个赤着双脚、身穿破旧麻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江边的礁石上。
正是那个骨契童谣的传唱者,小谣。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江心,张开嘴,唱出的却是凄厉无比的新词:
“九骨哭,江煮骨,酒是血,瓮是墓。”
歌声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话音落下的瞬间,江面上那九具顶天立地的巨兽骸骨虚影,竟齐齐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哀鸣!
笼罩江面的酒雾瞬间凝结,化作一场灰黑色的雨,劈头盖脸地落下。
雨水所落之处,岸边的草木瞬间枯萎、发黑,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抽干了。
“不好!是胎引共振!”无目脸色剧变,他盘膝坐地,双臂肌肉贲张,鼓槌化作一片残影,疯狂地击打着面前的牛皮鼓,试图用雄浑的鼓声打断那诡异的共振。
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却在小谣的歌声中显得如此无力。
突然,“刺啦”一声,那面陪伴了无目一生的牛皮鼓,鼓面竟从中央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条完全由无数白色酒蛆纠缠、蠕动组成的腥臭绳索,闪电般从裂口中钻出,越过数米距离,直扑江心阿卯的后心!
“阿卯!”
一直沉默的烬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阿卯和酒蛆绳索之间。
那绳索瞬间缠上了他的双臂,无数酒蛆疯狂地钻入他的皮肉。
只一瞬间,烬的双臂便被腐蚀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但他却死死咬着牙,一步不退。
鲜血顺着他被蚀穿的手臂滴滴答答落入江中。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殷红的血珠落入浑浊的江水,所到之处,那些狂暴的酒蛆竟如同遇到了天敌,瞬间溶解,化作一缕缕清澈的酒液,消散无形。
就连那些泥沙自动汇聚的“初器之俑”,在接触到他的血液后,也纷纷崩解,重新化为普通的泥沙。
“他的血……”林语笙的智能眼镜瞬间完成了血液成分的快速光谱分析,镜片下的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是‘解酿剂’!他的基因序列里含有一种能中和、分解‘酿纹’能量的未知蛋白!他根本不是普通人!”
“骗局……全都是骗局……”沈青萝瘫跪在地,看着烬那能净化邪祟的血,再看看自己那只能引来灾祸的“纯血”,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掌,喃喃自语,“我这一生守护的纯血……会不会也只是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岩穴深处,陈默强行从老碇的巨大背叛中挣脱出来。
他知道,林语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冲向最后一根石柱,绕到柱后,终于找到了所谓的“第九骨”。
那根本不是遗骸。
在一个如同琥珀般的巨大结晶体中,浸泡着一具蜷缩的胎儿。
那胎儿的面容,竟与陈默自己有着七分相似!
一根细细的能量管连接着结晶体和石柱,似乎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什么。
在结晶体的底座上,贴着一个金属标签,上面用现代简体字清晰地写着一行字:
“鱼凫9代,承火适配体,备用。”
备用。
备用品。
陈默的脑中轰然炸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
他不是什么天命所归的觉醒者,他只是一个“备用品”!
当上一代“器”耗尽,或者像他这样出现了不稳定的“火种核裂纹”时,这个完美的、被精心培育的“9代”,就会被激活,取而代之!
就在这时,他体内的火种核猛地一阵剧烈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那琥珀中的胎儿,眼皮竟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即将苏醒!
石壁上,那些蠕动的“酿纹”开始重新排列组合,浮现出一行新的句子,冰冷而无情:
“旧器当弃,新瓮将启。”
陈默猛地拔出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青铜残片,那融合了他血脉的碎片锋利如初。
他缓缓举起手,将残片的尖端,对准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若毁掉眼前这个胎儿,第九脉将永远空悬,这个维持了数千年的“酿脉网络”也许会就此崩溃,文明将面临川太公预言的灭顶之灾。
他若留下它,那么自己这个“旧器”,终将被无情地淘汰、抛弃,成为下一炉“汤”里的一味原料。
岩穴的顶部,开始渗出一滴滴琥珀色的液体,如同泣血。
江岸上,阿卯的双目彻底失焦,口中开始机械地、反复地呢喃着:“瓮要醒了……瓮要醒了……”
江面倒影中,那九具顶天立地的巨骨虚影,正缓缓地、整齐划一地抬起它们巨大的骨臂,遥遥指向漆黑的天空。
一轮边缘泛着血色的诡异圆月,正悄无声息地从云层后升起,完美地应验了地喉那最后的警示:“月圆之夜,瓮启,祭始。”
站在生死抉择的终点,陈默握着刺向自己的青铜残片,忽然低声问出了一句话,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整个残酷的千年秘局。
“这一次……能不能换个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