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暗语民间杂谈 作者:清水峰 本章字数:4806字 发布时间:2025-11-01

我们“锦云班”是靠着跑码头、唱野台子勉强糊口的草台班子。那年深秋,我们流落到了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镇子不大,依山傍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闭塞和沉闷。唯一能唱戏的场所,是镇子西头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聚仙楼”戏园子。

推开那扇朱红剥落、露出灰败木质的沉重大门时,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瘆人,仿佛在惊醒一个沉睡百年的噩梦。堂内蛛网密布,座椅东倒西歪,厚厚的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光中飞舞。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胭脂水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怪味,直钻鼻腔,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就这儿了!收拾收拾,明天开锣!” 班主胡老板捂着鼻子,挥了挥手,脸上却带着一丝找到落脚点的庆幸。他是个精瘦干瘪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透着一股子市侩的光。

我们这些底层的学徒,自然被派去清理后台。后台更是杂乱不堪,破烂的戏服、断裂的刀枪把子扔得到处都是,覆盖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污垢。在一个落满灰尘、几乎被杂物淹没的角落,我发现了一口硕大的、颜色暗沉的樟木箱子。箱子没有上锁,一种莫名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樟木、霉味和那奇异腐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咳了几声。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行头。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提起,展开——是一件白色的武生戏袍,看样式,是《林冲夜奔》里林冲穿的那种“罪衣罪裙”。

但这件戏袍,白得刺眼,那不是崭新的白,而是一种仿佛被岁月反复漂洗、浸染过的、毫无生气的惨白。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袍服的胸前、袖口,乃至下摆处,溅满了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深深浸入丝线的纹理之中,像是泼洒上去又干涸了的……血。而且,那血迹的形状,十分怪异,不像是随意溅上,倒像是一幅抽象而狰狞的图案,看久了,竟觉得那暗褐色在微微蠕动,仿佛拥有某种顽劣的生命力。袍子入手冰凉丝滑,触感怪异,让我的脊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嘿!小豆子,发现什么宝贝了?” 师兄大壮凑过来,看到我手中的戏袍,眼睛一亮,“哟!料子不错啊!就是脏了点。洗洗说不定还能用!” 大壮性子莽撞,是班里的武行。

我下意识地想把袍子塞回箱子里,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师兄,这……这袍子看着邪性,还是别碰了吧?” 我小声劝阻,手腕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布料异常的冰凉。

“邪性个屁!” 大壮一把将袍子抢过去,大大咧咧地抖了抖,灰尘弥漫,“班主正愁没好行头撑场面呢!这料子,这做工,比咱们那些强多了!洗干净了,给玉楼师兄明天唱《夜奔》穿,正合适!” 他说完,不等我再反驳,就抱着袍子兴冲冲地去找胡班主了。

胡班主拿着袍子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又摸了摸料子,耷拉的眼皮抬了抬,露出满意的神色:“嗯,是好料子。就是这血迹……啧,晦气!拿去好好洗洗!多打点皂角!”

袍子被几个师兄拿去后院井边浆洗了。我站在后台门口,心神不宁地看着他们用力搓揉那惨白的布料。井水打上来,冲淋在袍子上,流下来的水,竟隐隐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淡红。他们洗了很久,搓得手都红了,可那些暗褐色的污渍,如同长在了布料里,顽固地没有丝毫褪色。

“真他娘的邪门!” 一个师兄甩着酸痛的胳膊,骂骂咧咧,“这血渍怎么像锈进去了一样!”

最终,他们只能放弃。湿透的戏袍被晾在后院一根竹竿上,像一道悬垂的惨白影子,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晃动,那些洗不掉的“血迹”,在湿润的布料上显得更加清晰、狰狞。

那天晚上,我们简单收拾出后台一角,打上地铺。奔波劳碌一天,大家都很快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起身,准备去后院角落解决。

月色惨白,透过没有窗纸的棂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我睡眼惺忪地走着,目光无意中扫过晾着那件戏袍的竹竿。

袍子还在那里晃动着。

但……那晃动的节奏,似乎有些不对劲。不像是被风吹动,倒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穿着它,在月光下,轻轻地、来回地……踱步。

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

竹竿上,只有那件惨白的戏袍在随风轻摆。也许……真的是我眼花了?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心跳却不听使唤地加速。

我松了口气,解决完生理问题,赶紧往回走。经过那竹竿时,我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

这一次,我看得真切!

那戏袍的袖子,原本是自然下垂的,此刻,其中一只,竟然……微微抬起了一个角度!袖口指向后院那扇通往外面荒地的、紧闭的后门!

仿佛在无声地指引着什么!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头顶,我头皮发麻,几乎叫出声来!我连滚爬爬地冲回后台,心脏狂跳,缩进被子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那不是幻觉!那袖子抬起的诡异角度,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班主还是决定让玉楼师兄穿那件袍子唱《林冲夜奔》。玉楼师兄是我们班的台柱子,专攻武生,为人严肃认真。他看着那件袍子,眉头微蹙,“班主,这袍子……我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要不还是穿我那件旧的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旧的都破成啥样了!” 胡班主不耐烦地摆手,“就这么定了!一件袍子而已,还能吃了你不成?赶紧上妆!” 利益的驱使和对所谓“晦气”的轻视,让他无视了玉楼师兄的不安和我的恐惧。

开锣前,后台一片忙乱。玉楼师兄坐在镜前,由师父给他勾画林冲的英雄脸谱。我作为跟包,负责帮他穿戴。当我再次拿起那件阴干的戏袍时,那刺骨的冰凉感让我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布料。

我帮玉楼师兄将袍子穿上,系好丝绦。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镜子里的他,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了许多,那勾画出的英雄脸谱,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愤和……戾气。

“师兄,你没事吧?” 我小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努力集中精神。

锣鼓家伙敲响,大幕拉开。玉楼师兄掀帘上场。我在上场门边,透过缝隙紧张地看着台下。观众不多,大多是镇上的老人,表情麻木。

起初,一切正常。玉楼师兄的唱腔高亢激越,身段干净利落。唱到“望家乡,去路遥……”时,更是悲凉苍劲,引得几个老戏迷低声叫好。

然而,当戏进行到林冲雪夜奔逃,内心悲愤交加的核心唱段时,异变发生了!

台上的玉楼师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他的唱腔,依旧洪亮,但那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尖锐而怨毒的尾音。他的眼神,透过浓重的油彩,不再是英雄落难的悲怆,而是一种……疯狂的、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凶光!

他舞动水袖,不再是表现人物的激动,那袖子甩出,带着一股凌厉的阴风,竟将台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他手中的银枪(道具),每一次刺出,都带着一种真实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狠厉!这已经不是演戏了,这更像是一场……真实的、怨魂的宣泄!

台下原本零星的叫好声彻底消失了。观众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

“好!好啊!!” 突然,台下角落里,一个干瘦得像骷髅般的老头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嘶哑的嗓音疯狂叫好,“是他!就是他回来了!八十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报仇!报仇啊!” 老头状若癫狂,被旁边的人赶紧拉坐下,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报仇”。

后台,我们都吓傻了。胡班主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台上异变再起!

玉楼师兄一个剧烈的转身,准备做一个高难度的“僵尸倒”,表现林冲的绝望。然而,在他身体后仰,即将倒地的一刹那——

我清晰地看到,他胸前、袖口那些洗不掉的暗褐色“血迹”,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竟然……活了过来!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惨白的戏袍上迅速蔓延、蠕动、加深!颜色变得鲜红刺目,仿佛刚刚从伤口涌出的新鲜血液!并且,那血迹的轮廓,隐约勾勒出一张扭曲的、充满痛苦和怨恨的人脸!

与此同时,玉楼师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长啸,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是他的本嗓!他后仰倒地的动作也僵住了,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他体内,从那件被“鲜血”染红的戏袍里挣脱出来!

“咔嚓!”

后台那面最大的水银镜子,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救……救我……” 玉楼师兄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求救声,他的脸在油彩下扭曲,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胡班主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戏还在唱,带着我们几个人冲上台去。

触碰到玉楼师兄的瞬间,我们都被他身体的冰冷吓了一跳!那根本不是活人的体温!而且,那件戏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我们几个人用力,才勉强将他抬起来。

一下台,玉楼师兄就直接昏死了过去,脸色青紫,呼吸微弱。那件染“血”的戏袍,在我们将他放平的瞬间,颜色又迅速变回了原来暗褐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我们都知道,不是。那裂开的镜子,玉楼师兄冰冷的体温,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淡淡的血腥味,都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恐怖。

戏,自然是演砸了。观众们仓皇离席,那个疯癫的老头也被家人拖走,只剩下空荡荡的戏园子和我们一群惊魂未定的人。

我们连夜将玉楼师兄送到镇上的诊所,大夫把了脉,翻了眼皮,最终只是摇头,说邪气入体,脉象紊乱,他无能为力,只能开些安神的药,让我们听天由命。

第二天,胡班主提着厚礼,硬着头皮去拜访镇上的几位老人,费尽周折,终于从一个快九十岁的、牙齿都快掉光的老人口中,打听出了这座“聚仙楼”和那件戏袍的来历。

八十多年前,镇上有个极红的武生,名叫裴云卿,扮相俊美,嗓音清亮,最拿手的就是《林冲夜奔》。他与镇上绸缎庄老板的女儿偷偷相恋,私定终身。却没想到,绸缎庄老板嫌贫爱富,极力反对,并为了断绝女儿的念想,诬陷裴云卿偷盗店里的贵重绸缎,将其扭送官府,投入大牢,受尽酷刑。后来,裴云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越狱逃出,但已是遍体鳞伤。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浑身是血地潜入这座他曾经辉煌的“聚仙楼”戏园,穿着他最心爱的、也是那姑娘送他的这身白袍,就在后台……用那把演戏用的佩剑,自刎身亡。据说他死前,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园,发出毒誓,化作厉鬼也要报仇雪恨。他死后不久,那绸缎庄老板一家就离奇暴毙,镇上接连发生怪事,戏园子也就此荒废,无人敢近。

那件染满他鲜血和怨念的戏袍,也就成了众所周知的不祥之物,被草草收殓在那口樟木箱子里,无人敢动,任其被岁月尘封。

我们……我们这是自己闯进了鬼门关,还亲手把沉睡的、索命的冤魂给请了出来,附在了玉楼师兄的身上!

回到我们临时落脚的地方,看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玉楼师兄,和那件被胡班主战战兢兢扔在角落、仿佛随时会再次“活”过来的染血戏袍,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后台里寂静无声,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班主……咱们……咱们快走吧!这地方不能待了!” 大壮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早没了之前的莽撞,只剩下恐惧。

“走?往哪儿走?” 胡班主瘫坐在一把破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玉楼还这个样子……怎么走?而且,你觉得……那东西,会让我们轻易离开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当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

从那空旷破败、漆黑一片的戏园子方向,隐约传来了清晰的、幽怨悲愤的唱腔,正是《林冲夜奔》的调子!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而高亢入云,充满了不甘的愤怒;时而低回婉转,蕴藏着无尽的冤屈。它不在任何一个具体的位置,却又无处不在,像是弥漫在夜风中,穿透墙壁,直接钻进我们的耳朵,钻进我们的脑海,反复回荡,折磨着我们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我们知道,裴云卿的魂,还在那里。穿着他那件永世无法褪去血衣的戏袍,在他殒命也曾经辉煌的舞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他未尽的戏,诉着他未雪的冤,演着他永无止境的夜奔。

而我们,这群不幸的闯入者,成了他新一轮复仇戏码的……被迫的观众。或者说,是下一个……潜在的祭品。

那件静静躺在角落阴影里的染血戏袍,在昏暗的油灯下,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等待着下一个……登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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