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退潮般的咆哮声渐渐平息,露出大片泛着腥气与寒意的河床。
泥沙之下,无数幽白的骸骨星罗棋布,仿佛一片被埋葬的星空。
月光如水银泻地,精准地照亮了那具巨大的肩胛骨,以及嵌在其凹槽中的青铜残片,幽光流转,如同一只未眠的眼。
陈默的呼吸因“静燃”状态而绵长炽热,他俯下身,试图取下那枚与他血脉深处记忆隐隐相连的残片。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骨面,整段巨大的骨节竟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骨骼表面镌刻的“酿纹”在一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如无数条微小的活蛇般急速游走、汇聚。
“小心!”林语笙惊呼。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枚青铜残片竟自行从骨槽中剥离,悬浮于半空。
它在空中高速旋转,扭曲成一个复杂而古朴的符形——那形状,陈默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他家祖传酒坊密室石门上,那道守护了数百年的封契之印!
“它……它在认你!”阿卯稚嫩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话音未落,那道符印般的青铜残片化作一道流光,撕裂夜色,直射陈默的右掌掌心。
他本能地闭上眼,一股灼热至极的痛感瞬间贯穿手臂,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被狠狠按进了血肉里。
剧痛只持续了一瞬,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手心已无伤口,青铜残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与皮肉彻底融合的暗色纹路——双鱼缠绕,首尾相衔,恰好与他掌中原有的契纹交叠重合,构成了一个更加完整、也更加诡异的图腾。
“嗡——”
他体内的火种核仿佛被拨动的琴弦,骤然加速旋转。
一股庞大而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入他的脑海。
虚空之中,九具顶天立地的巨骨悬浮,被无数条明暗不定的酒脉网络连接。
而在九骨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鼎正翻涌着漆黑如夜的液体。
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低语,古老而威严:
“器成九窍,方可承种。”
“记录下来了!”林语笙的声音将陈默从那片混沌的幻象中拽回现实。
她已迅速取出便携式频谱仪,贴近那具不再发光的肩胛骨,屏幕上一条复杂的能量衰变曲线正在生成。
“陈默,退后!”
数据流飞速滚动,林语笙的脸色愈发凝重。
她盯着屏幕,声音因压抑着震惊而显得有些发紧:“初步碳十四测定,这具骨骼的年代距今约三千七百年,符合鱼凫王朝晚期的特征。但是……它的‘酿纹’区域,量子纠缠态表现出极度异常的活跃度,有近十年内被高密度信息反复写入的痕迹。这骨头……就像一块被人格式化后,又存入了新资料的硬盘!”
她正准备伸出机械臂进行微观采样,一道枯瘦的身影鬼魅般从那艘搁浅的乌篷船里跃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仪器。
是老碇,他那张饱经江风侵蚀的脸在月光下如同岩石,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肩胛骨。
“女娃子,你们懂个什么?”他沙哑的声音仿佛两块石头在摩擦,“这是‘祭骨’,不是山里的矿石!它会选人,也会……吃人!”
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指向肩胛骨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焦黑色裂痕,那裂痕破坏了酿纹的完整性。
“看这里,”老碇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上一个想碰它的,就只剩下这道烧痕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岸边的无目,手中的鼓槌忽然毫无预兆地在牛皮鼓面上轻轻一敲。
“咚。”
一声闷响,不重,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无目仰着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夜空,侧耳倾听着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律动。
片刻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言语清晰而急促:“南边……嘉陵江水下,第三地脉节点,骨心跳了。那动静,不像是在等酒,像是在……招魂。”
“招魂?”
陈默心头猛地一震,右掌心那道新生的双鱼契纹应声般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感。
他立刻闭上双眼,凝神聚气,将体内火种核的旋转频率,小心翼翼地向着刚才那声鼓点的节奏调谐共振。
刹那间,他那被称作“脉感”的视野再度开启。
但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动卷入的洪流,而是一次主动的窥探。
他的意识如同一只无形的鹰,瞬间拔高,俯瞰着脚下这张庞大的酿脉网络。
千里之外,嘉陵江深邃的水底,一具盘踞如龙的巨型脊椎骨,其核心处果然正发出一明一暗的搏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巨龙脊骨的每一节肋骨间隙中,都浮现出数十个微弱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血脉觉醒者的生命印记。
而所有光点中,最明亮、最清晰的那一个,赫然就是此刻紧贴在母瓮旁的阿卯!
“他们在用骨络定位我们!”陈默猛地睁开眼,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怒。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青萝,腰间悬挂的血玉匙始终散发着微光。
她盯着陈默掌心那道崭新的纹路,眼神无比复杂:“你已经被‘伪契’标记了。这便是骨引术,一种早已失传的禁术。当年,篡火的祭司长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三百名不肯臣服的酿酒人变成了行尸走肉,只为抽取他们体内最精纯的‘酒髓’,用以饲养他的‘神’。”
她的话语如冰锥刺入众人心中。
她转向一脸漠然的老碇:“你说他们‘等酒’,可曾见过这江底的骨头,有谁真正醒来过?”
老碇沉默了许久,浑浊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沙哑地说道:“有一回……很多年前,在酉水那一段。有个不懂事的娃儿,偷喝了我用来泡骨头的茶。当晚,他全身的经络都发出蓝光,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只在他睡过的草席上,留下一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母瓮醒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剧变。
阿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由霜姑遗骸所化的母瓮残片,正隔着衣物,散发出越来越烫的温度。
不能再等了。
陈默他迅速脱去外衣,深吸一口气,催动体内的火种核,将一股温热的酒气遍布周身。
一层肉眼难辨的薄薄酒膜瞬间覆盖了他的皮肤,用以隔绝江水的刺骨寒意与无处不在的阴冷契雾。
“拿着。”林语笙递过来一个造型奇特的呼吸器,“内置高频震荡滤芯,能物理分离水中的‘契雾’,但能量有限,最多撑十分钟。”
陈默接过,重重点头,随即纵身一跃,如游鱼般没入漆黑的江水。
下沉,下沉。
刺骨的寒冷与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来。
下沉近百米,这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忽然,正前方,一团幽光毫无征兆地浮现、扩大——正是那具巨大的肩胛骨。
它竟缓缓地离开了河床,悬浮在水中,仿佛专程在此等候。
陈默稳住身形,怀着极度的警惕,缓缓伸出右手,向那具巨骨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骨面的瞬间,整条右臂瞬间被无数亮起的“酿纹”覆盖、缠绕。
海啸般的影像与信息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上古,九江交汇的浩渺水域。
一场规模空前的大祭正在举行。
九具形态各异的巨兽骸骨,被万众膜拜着,缓缓沉入九条地脉的交汇核心。
每一具巨骨前,都跪伏着一名血脉最精纯的酿酒人,他们同时割开手腕,鲜红的血液滴入江中,与预先倾倒的万石美酒相融。
酒雾蒸腾,在空中凝聚成一幅庞大而复杂的星图。
画面的最后一帧,定格在了一个人的背影上——他身穿古朴的巫医长袍,手持一把造型奇特的双鱼酒壶,正仰望着天空中由酒雾构成的星图。
那背影,赫然是川太公!
陈默心神剧震,挣扎着想后退,却骇然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何时已被从河床泥沙中钻出的骨质纹路死死缠住,如同树根般将他与地层连接。
更让他亡魂皆冒的是,那具肩胛骨原本空洞的凹槽中,一团浓郁的酒雾正急速旋转、凝聚,缓缓睁开了一只没有瞳孔,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
一个冰冷、非男非女的低语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寻根者,你既见母骨,可知‘器’为何物?非容器,乃蜕壳。”
话音未落,江底深处,另外八个方向同时传来剧烈的震动,八声沉闷悠远的巨响遥遥传来,仿佛又有八只沉睡万年的眼睛,在黑暗中次第苏醒。
岸上,阿卯毫无征兆地双膝跪倒在地,小脸痛苦地扭曲着。
他掌心的鱼凫目印记血红一片,口中无意识地呢喃出破碎的音节:“母……是囚……我……是种……”
水下,那只雾眼带来的精神威压几乎要将陈默的意识碾碎。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全部力量,火种核疯狂燃烧,右臂上的双鱼契纹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他狂吼一声,猛力抽臂,终于在骨纹彻底将他吞噬前挣脱了束缚。
“噗——”
陈默狼狈地浮出水面,剧烈地喘息着,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点点火星的鲜血。
他惊魂未定地望向江心那片已经恢复平静的漩涡,全身的肌肉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扶着岸边的礁石,喃喃自语,声音因恐惧和一个可怕的猜测而沙哑:
“它们不是遗迹……是还在呼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