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招魂
书名:暗语民间杂谈 作者:清水峰 本章字数:4372字 发布时间:2025-11-01

我是在城隍庙后街那家泛着霉味和旧纸箱气息的“听泉阁”戏装店里,第一次见到那件戏衣的。

店铺深藏在狭窄的巷弄尽头,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尘的钨丝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丝绸老化特有的微酸气味,混合着樟脑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陈旧脂粉的暗香。店主是个干瘦得像风干橘皮的老头,姓陶,说话时声音嘶哑,仿佛声带里卡着多年的灰尘。

那件戏衣被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那些绣着繁复龙凤、色彩艳丽的袍服不同,它是一件素白色的女褶子,水袖长长地垂落,料子是极好的软缎,即便在昏光下,也流淌着一种温润如月华的光泽。上面没有过多的刺绣,只在衣襟和下摆处,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几枝疏影横斜的梅花,清冷孤傲,仿佛在寂静中独自绽放。

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它,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作为一名并不算出名的青衣演员,我对这种素雅到极致的戏服,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陶老板,这件……”我指着那件白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陶老板抬起浑浊的眼皮,顺着我的手指望去,脸上的皱纹似乎瞬间绷紧了些。他沉默了几秒,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用一根细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衣服挑近了些。

“哦,这件啊……有些年头了。”他嘶哑地说,手指虚虚地拂过衣襟上的银线梅花,“料子是老东西,苏杭的上等软缎,这银线梅花,是‘缀珠绣’,手艺快失传喽。”

“它……有主吗?”我忍不住问,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缩,一种想要拥有的渴望莫名强烈。

陶老板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犹豫,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主?早没啦。”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是民国时,一个叫‘云翩跹’的女伶的私房行头,最拿手《黛玉葬花》。后来……人不知所踪,东西就流落出来了。”

云翩跹?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黛玉葬花”四个字,像是一根弦,拨动了我的心。那是我最爱也最怕的一出戏,爱其哀婉,怕其伤情。

“我能……试试吗?”我几乎脱口而出。

陶老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试试可以。不过……姑娘,这衣服,挑人。”他意味深长地说,“穿上身,若是觉得不合意,就赶紧脱下来,千万别勉强。”

他的话带着一种莫名的告诫意味,但我当时完全被那件戏衣吸引,并未深思。付了不算便宜的一笔钱后,我如同怀揣珍宝般,将它带回了剧团分配给我的那间狭小宿舍。

当晚,排练结束,夜深人静。我迫不及待地净手,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然后像举行某种仪式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白色女褶从防尘袋中取出。

指尖触碰到软缎的瞬间,一股异常的、沁人心脾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并非单纯的布料冰凉,更像是一缕深井寒泉,缓缓浸润肌肤。我深吸一口气,将它穿在了身上。

异常合身。简直像是为我量身定做。腰身、袖长,无一不贴合。我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人,眉眼本就有几分古典的哀愁,此刻被这素白一衬,更添了几分我平日没有的、清冷孤高的气质。那银线梅花在灯光下闪烁着含蓄而高贵的光,仿佛活了过来,随着我的呼吸微微颤动。水袖垂落,线条流畅如瀑布。

美。一种动人心魄的、带着距离感的凄美。

然而,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种莫名的陌生感悄然浮现。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更幽深了些;那嘴角微妙的弧度,也似乎不是我习惯的表情。仿佛有另一个灵魂,正透过这身衣服,悄无声息地浸染着我。

我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归咎于兴奋和灯光。对着镜子,我忍不住轻轻哼唱起《葬花》里的词句,水袖下意识地一甩,做了一个“掩泪”的身段。

动作流畅自然,甚至比我平日练习时,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和……哀怨。

就在这时——“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我脚边传来。

我低头一看,是一枚……珍珠耳坠?很小,款式古朴,珍珠温润,却莫名带着一种陈旧感。它绝不是我的东西。

它从哪里来的?我仔细检查戏衣,没有任何地方有镶嵌珍珠的装饰。难道是之前卡在衣服褶皱里,现在才掉出来?

我将耳坠捡起,放在手心。珍珠触手冰凉。一股极其淡的、冷冽的梅花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入鼻腔。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开始接踵而至。

那枚珍珠耳坠,我明明把它放在梳妆台的一个小盒子里,第二天却发现它又出现在我穿戏服时站立的地板上。反复几次,皆是如此。

我开始在夜里听到一些声音。不是幻听,是极其清晰的、女子的啜泣声,幽怨婉转,仿佛就在我的房间角落里,或者……就在我的耳边。那哭声时断时续,搅得我心绪不宁。

更诡异的是我的梦。我开始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我穿着那件白色女褶,在一个古老的、有着红漆柱子和雕花栏杆的戏台上,唱着《黛玉葬花》。台下没有观众,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在我身边,总是站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也在无声地唱着,舞着,她的动作与我完全同步,甚至……引领着我。她的水袖拂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我都浑身冷汗,而那件挂在墙边的白色戏衣,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静默地散发着幽冷的气息,衣襟上的梅花,仿佛比昨夜更加清晰灵动。

我害怕了。我想起陶老板那句“这衣服,挑人”和“千万别勉强”。我想把这邪门的衣服送回去,或者干脆扔掉。

然而,一种更强大的、近乎病态的迷恋,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每当我想将它收起,心底就会涌起强烈的不舍和抗拒。而且,我发现,当我穿上这件戏衣练功时,身段前所未有的柔美,唱腔也格外的婉转动人,甚至老师都惊讶于我的“开窍”。那种在舞台上被目光追随的、虚幻的成就感,像鸦片一样让我欲罢不能。

剧团要排全本《红楼梦》,我凭借穿着那件戏衣试戏时的超常发挥,如愿拿到了“黛玉”的角色。

彩排那天,我再次穿上了它。站在舞台中央,强烈的灯光打在身上,我望着台下空荡荡的座椅,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梦中古老的戏台。音乐响起,我开口演唱。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声音不再仅仅属于我,它变得更加空灵哀怨,每一个转音,每一个气口,都充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深情。我的身体也不再完全受我控制,水袖翻飞,莲步轻移,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充满了古典的韵律之美,却又带着一种……不属于我的、程式化的精准。

同事们惊讶地看着我,导演眼中充满了惊喜。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站在台上的,不止我一个人。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似乎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她的手臂穿过我的手臂,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她的悲恸,正借由我的喉咙,我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宣泄着!

在唱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一句时,一股巨大的、不属于我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那不是演戏,那是真实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

彩排异常成功。所有人都说我演活了林黛玉。

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冰冷。卸妆时,我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脸,眼神深处,似乎残留着一丝陌生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幽怨。

那天晚上,梦魇变得更加具体。我依旧在那个古老的戏台上,但这次,我看清了身边那个白色身影的脸——一张和我有七分相似,却更加精致、更加苍白、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愁绪的脸。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悲凉的微笑。

然后,她抬起手,指向舞台下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脏骤停!

台下,不知何时,坐满了“人”!它们穿着民国时期的服饰,长袍马褂,旗袍坎肩,但它们的脸,全是模糊的,没有五官!它们静静地“坐”在那里,构成了一片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观众”!

而舞台两侧,那些原本应该是幕布和侧台的地方,也影影绰绰地站满了许多穿着旧式戏服、脸色青白的“伶人”!它们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台上的我们!

这不是梦!这感觉太真实了!

我想尖叫,想逃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站在那个白衣女子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永无止境的《葬花词》!

“啊——!”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冷汗浸透了睡衣。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猛地看向墙角。

那件白色戏衣,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

但……它似乎……移动了位置!

我清楚地记得,睡前我把它挂在门后的衣架上。而现在,它却出现在了房间正中央,正对着我的床!而且,它不再是静止的,那长长的水袖,正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自顾自地……飘荡着!

仿佛刚刚,正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穿着它,在我床边,凝视着我的睡容!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不是机遇,这是诅咒!

我连滚爬爬地打开所有的灯,冲上前,一把将那件戏衣从衣架上扯下来,疯狂地想要将它撕碎!可那软缎异常坚韧,我徒劳无功。

我把它死死地塞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打了个死结,像是要封印什么恶魔。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提着袋子,再次来到了“听泉阁”。

陶老板看到我,看到我手中提着的黑色袋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默默地接过袋子,没有打开,只是放在柜台后面。

“它……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地将我的经历告诉了他。

陶老板听完,沉默了很久,才用他那嘶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云翩跹……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名伶,心高气傲,却所托非人。她被一个军阀少爷骗了感情,始乱终弃,怀了身孕却被打骂驱逐。最后……她穿着这件最爱的戏衣,在她成名的那个戏楼,唱完最后一出《葬花》,就……悬梁自尽了。”

我浑身冰冷,仿佛能看到那个绝望的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戏院里,穿着这身白衣,荡悠悠的身影。

“她死前怨气极重,魂儿就附在了这件她最看重的戏衣上。” 陶老板叹了口气,“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穿的。它挑的是……和它气场相合,心思敏感,尤其是内心有‘痴’、有‘怨’的人。它会帮你,让你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功,但代价是……它会慢慢把你变成她,让你重复她的悲剧,最终……彻底取代你。”

我瘫坐在旁边的旧椅子上,浑身脱力。原来那些超常的发挥,那些动人的悲切,都不是我的,是她的!她在借我的身体,重温她的旧梦,宣泄她的怨念!

“为……为什么卖给我?” 我哽咽着问。

陶老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有些东西,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它想找下一个宿主,冥冥中自有指引。我留着它,也早晚是个祸害。或许……你能化解它也说不定。”

“化解?怎么化解?”

“找到她真正的执念所在,完成她未了的心愿,或者……用更强的念力,挣脱它。” 陶老板摇摇头,“但这太难了。大多数人,最终都会被它吞噬。”

我没有再说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听泉阁。我没有再要回那件戏衣,也没有要回买它的钱。

我推掉了“黛玉”的角色,甚至一度想要离开剧团。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害怕镜子,害怕独处,害怕听到任何与《葬花》有关的旋律。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从那种被附身的恐惧中恢复过来。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改变了。

我依然唱戏,但再也演不了那种极度哀怨的角色。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看透世情的沧桑和警惕。

偶尔,在路过某个古老的戏院,或者闻到一股冷冽的梅花香气时,我还会下意识地打个寒颤。

仿佛那件素白的戏衣,那个名叫云翩跹的幽怨魂灵,并未远去。

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内心有“痴”、有“怨”的……

合适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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